朱雀門前,杜士儀盡力撫民,皇城大理寺中,王怡依舊是孤身應戰那些早就對他心存不滿的官員。伏闕之事鬧大是個什么后果,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于是他只能抓住此前安撫官民乃是杜士儀擔責作為由頭,始終言辭強硬地把事情推到杜士儀頭上,又再三重申自己此來乃是為了查清逆謀始末……這樣一來二去幾個回合的相持下,聽見這些話全都是老調重彈,拖著一條尚未恢復的腿來到這大理寺的王卿蘭終于忍不住了。
“王大尹,諸位明公都已經問了你這許多,我也不想重復。我只想問你一條,此案固然是謀逆大案,可如你這般興師動眾,是打算陷進去多少人方才罷休?”
“爾等既是如此冥頑不靈,本府也不與你們計較”
王怡今日召見所有相關人等,原本是打算宣示權威,以及這些天日夜審理的結果,誰知道卻招致群起而攻,一時生出了夏蟲不可語冰的慍怒。
這會兒王卿蘭的質問更讓他陡然大怒。他一按憑幾站起身來,就這么居高臨下地俯瞰著其他人,不容置疑地說道:“本府是奉旨前來長安安撫官民,爾等若有質疑也好,怨憤也好,大可參奏陛下然則本府之命,不容爾等違背今日你們回去之后,立時按照我所與名單之上的人名,將那幾家牢牢看住,倘若再有如今天這樣鬧出伏闕陳情的勾當,唯你們是問”
事到臨頭,王怡竟還是如此高壓,包括孟溫禮和韋拯在內,一眾官員不禁全都為之怒極。可長安重地,如今卻鬧出了斬門闖宮的謀逆大案,他們大多數都逃不脫于系,這一任的考評可想而知。如若真的和王怡這欽差抗衡到底,哪怕他們占理,事后焉知天子不會因此心生慍怒?
就在人人面面相覷,期冀于有人能夠站出來與王怡理論抗衡的時候,他們終于聽到背后傳來了一個清亮的聲音:“王大尹也是從地方官一任一任當到這河南尹的,當此官民無助只能伏闕求告之際,竟然以為只要將那些人家看住,就能夠一勞永逸?他們的本家你看得住,他們的姻親,他們的親友,甚至于長安城中為之不平的人,難道你都能看得住?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剛剛我出去安撫時,一老漢歷經久勸卻依舊不肯離去,為的是什么?他一個兒子是犯事的屯營兵,為你看押也是應有之義,可你卻將他另外二子一并下獄,若是他白發蒼蒼一個想不開,一頭碰死在朱雀門前,那你又當如何?”
是杜士儀終于回來了 和這位杜十九郎頗為熟絡的孟溫禮和韋拯同時為之大振,正要給他幫腔的時候,已經轉過身的他們同時發現,杜士儀仿佛沖著自己微微搖頭,一思忖就都決定暫時不吭氣。果然,王怡立時面色一板就要駁斥,可不想杜士儀卻搶在了前頭。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若使民常畏死,而為奇者,吾得執而殺之,孰敢?常有司殺者殺。夫代司殺者殺,是謂代大匠斫,希有不傷其手者矣。,王大尹總應該讀過《老子》,不應連這個道理都不知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我等奉旨來長安的目的,是因為西京留守王尚書暴薨,以至于群龍無首民心惶惶,不是因為這謀逆大案尚有諸多疑點,需要你日夜審理本末倒置,本為大忌”
杜士儀這話就說得重了,不但王怡一時面色鐵青,其他人也不禁佩服他的膽子,竟敢指斥王怡不顧圣命。今日之事后,可以想見,杜士儀這個年方弱冠的左拾遺和王怡之間將再也沒有任何轉圜余地這小子怎就那么會結仇,這么不怕結仇?就在韋拯也不禁為之暗自咂舌之際,他隱約窺見外間閃過一個人影,雖然只是瞥見了一眼,但他還是立刻認出了人來。
是他的兒子韋禮那小子和杜士儀素來交好,這次莫非也打算于點什么?
韋禮身為集賢殿校書郎,天子都不在大明宮的時候,他雖仍是在集賢殿中校書,可太極宮也不是不能來。更何況他是萬年令韋拯之子,真正的世家子弟,如今王怡被眾官圍困在這大堂之上,他在大理寺這正堂的外頭活動就方便多了。最最關鍵的是,在他身邊的不是別人,正是張嘉貞頗為嘉賞的苗延嗣之子苗含液 “苗老弟,你都看見了聽見了?這一次王大尹是犯了公憤,違了民心,倘若這樣一意孤行下去,長安城中亂套,就是令尊也決計不好過。我又不是讓你當眾讓王大尹下不來臺,就是讓你給他捎上令尊一個口信,莫非大家身為同年,你連這個忙都不肯幫?”
天子東巡洛陽,父親這個中書舍人固然同行,可苗含液卻不夠同行的資格,再加上他也愿意沉下心來在秘書省好好看百萬\小!說,于是倒也甘之如飴。可誰曾想長安城中倏然鬧出了那樣令人難以置信的謀逆大案,緊跟著河南尹王怡緊趕慢趕到了之后,第一件事是追根究底,把事情鬧得更大 “捎什么口信?”
苗含液如此口氣松動,韋禮頓時為之大喜:“你只消對他說四個字,過猶不及如今的情勢你也知道,這四個字須不是害他,也不曾害你阿爺?”
“好”
苗含液雖則年輕傲氣,可也是知道事情輕重的人,心中立即做出了取舍。他也不再和韋禮多廢話,快步走到了大堂前,見起頭那個因為堂上紛爭而沒注意到他們的令史立刻攔阻了上來,他便沉聲說道:“我是中書省苗中書之子苗含液,替家父帶一句話給王大尹。”
那令史正是王怡的心腹之一,聽到這話,再細看面前這人,見過苗延嗣的他頓時信了七分,當下恭敬而熱絡地問道:“敢問苗郎君要轉告王大尹什么話?”
“煩請告訴王大尹,過猶不及。”
這堂上王怡孤立無援的情景,那令史也瞧見了,此刻悚然一驚,連連點頭后也顧不得其他,竟是一溜煙進了正堂,躬身說道:“稟報王大尹,獄中又問出了幾句供詞來。”
他在四周圍那些刺眼的目光中快步來到了王怡身側,裝模作樣呈上了手中那幾張紙,這才用極低的聲音說道:“王大尹,剛剛苗郎君在外頭,說是為其父苗中書捎信,說是……過猶不及。”
這種言簡意賅卻又隱晦神秘的風格,很符合王怡對苗延嗣這位張嘉貞第一謀主的認識,因而,心中咯噔一下的他見堂上眾官幾乎清一色站在杜士儀一邊,在外官任上多年,在河南尹任上三年,與眼前這些人無甚同僚之誼,朋友之義的他立刻改變了之前的態度。
“各位所請,我自會斟酌,既然看押那些人家中虛耗人手,那就先不必了。杜拾遺,請你替我張貼榜文于全城。本府為官做人,素來實事求是,絕不寬貸,但也并不嚴苛如果真的有冤情,大可訴諸于本府,不用伏闕求告惺惺作態之前那些意氣之爭到此為止,本府只希望接下來幾日,諸位能夠和本府精誠合作,讓長安城上下恢復往日的盛世太平”
王怡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轉彎,眾人雖有些驚疑,但能夠不要完全撕破臉,這終究也不違官場之道。就連杜士儀,此刻也和旁人一樣沉默不語,算是答應了。然而,等到眾人魚貫出了大理寺之際,他就看見韋禮突然笑吟吟迎了上前,神采飛揚地對他打了個手勢。
果然剛剛那使得王怡態度大改的,就是韋禮去說動了苗含液的結果 宣陽坊私宅門前,一行車馬在幾個人護持下停在了門口之際,車內玉手輕輕一打門簾,就聽到了內中傳來了一陣陣不應有的嘈雜喧嘩。等去門上的人回來稟明了原委,終究不放心一路趕回了東都的杜十三娘登時為之大愕。她正要開口,猛然間瞥見一旁的崔儉玄偷偷摸摸要下車,她立刻沒好氣地一把將人拽住了。
“十三娘,杜十九都惹了這么大麻煩,咱們不該給他幫點忙嗎?”
“這時候去了家里不添亂就不錯了”杜十三娘嗔怒地看著崔儉玄,見人垂頭喪氣坐下了,她方才微微笑道,“咱們這次事情辦得急,朱坡老叔公一定是心里不高興,咱們先去一塊拜望他他老人家見多識廣,興許一個高興,就指點你幾招,至于阿兄的事,我們也能一塊請教于他。”
“啊,要去見朱坡京兆公?”崔儉玄先是一愣,隨即喜形于色,但很快醒悟了過來,“對了,我們在路上不是遇見了那一行人疾馳上京……”
“噤聲。”杜十三娘立時伸出手來按在了崔儉玄的嘴上,等其有些鬼鬼祟祟地東張西望,她不禁撲哧笑了起來,“這種事要的就是隱秘,人家既然告誡不許泄露,那我們當然不能對別人說。”
“杜十九也不行?”
“阿兄當然也不行”杜十三娘斜睨了崔儉玄一眼,有些惱怒地說道,“什么杜十九,你是我阿兄的妹婿,日后不許這樣沒大沒小”
此話一出,崔儉玄那張臉頓時比黃連還苦,好半晌才嘟囔道:“我比他年長,又是他師兄……”
“可誰讓你娶了我?”
見崔儉玄唯有于笑的份,杜十三娘想著進了長安后的所見所聞,思量好一會兒,便拉著自從進了潼關便一直按著坐在車中的崔儉玄,鄭重其事地說道:“十一郎,既然想幫阿兄,咱們就先不要讓他分心。這樣我們在長安城中轉一圈招搖一二,如此別人就會把目光集中在我們身上,阿兄行事也能方便些。到時候我們借住在朱坡老叔公那兒,讓他們在門外苦苦守著跳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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