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火燒身是什么含義,這一次杜士儀終于算是明白了!
盡管早就知道玉奴人小鬼大很纏人,可這會兒他不得不怒瞪楊銛,那目光中的惱火不言而喻——你做的好事!
而楊銛面上別提多委屈了,心中卻又是驚喜,又是猶豫。驚喜的是杜士儀看上去仿佛對玉奴頗為寬容溫和,否則就算是一個癡纏的小丫頭,也大可不用理會,更不要說牽著人到房中來,甚至還以琵琶為誘餌,哄玉奴忘了花燈;而猶豫的是妹妹年紀太小不按安排行事,一開口竟是纏著杜士儀教授琵琶。
京兆杜十九郎是什么人?三頭及第,釋褐就是萬年尉,不及逾歲就官拜左拾遺,如今出為外官便是蜀中成都令,哪有那么大閑心?
“玉奴,別鬧明公!”他慌忙上前想去拉玉奴,不料小丫頭緊緊攥住了杜士儀的衣角死活不肯放,他生怕用力過大,到頭來撕破人家衣服就更不好看了,一時竟是急得滿頭大汗,到最后忍不住脫口而出道,“聽話,否則回去你阿姊們又要訓斥你了,明公可是比你阿爺官更大!”
此話一出,他就只見玉奴頓時圓瞪了黑亮的眼睛,有些狐疑地抬頭看了看杜士儀,又瞥了瞥他,最后果然依言放開了手。可還不等他松一口氣,就只見玉奴竟是像模像樣屈膝跪了下來,卻是可憐巴巴地抱著手對杜士儀求懇道:“那叔叔讓阿爺回來好不好?玉奴已經很久沒看見阿爺了……”
竟然又繞回去了!
楊銛欲哭無淚,而杜士儀見這么個小粉團子似的孩子匍匐在腳邊求懇,本來打算硬起來的心腸無緣無故又軟了。他對敵人和惡人固然可以凌厲無情,但對孩子還著實沒辦法一味板臉,更不要說,倘若他沒有記錯猜錯,玉奴極可能便是異日那位令六宮粉黛無顏色的楊貴妃。他既然來到了這盛世大唐,自然不希望再有什么安史之亂,也更不希望后世史家紅顏禍國的名單上還有這么一個名字。
于是,他輕輕舒了一口氣,伸出雙手把玉奴拉起來的同時,又似笑非笑地問道:“那你到底是想跟著我學琵琶,還是想我讓你阿爺回來?”
這個二選一的問題頓時把小小的玉奴給問住了。她有些為難地眨巴著眼睛,好一會兒才低聲嘟囔道:“都想……”
“若只能選一樣?”
“那我要阿爺!”
這個不假思索的回答頓時讓杜士儀哈哈大笑。等到他松開手站起身時,便笑吟吟地說道:“只可惜,我沒有那本事!我官職雖然比你阿爺高些,可管不到蜀州去,而且也不能打破朝廷規矩,頂多幫你捎帶些東西或者書信給你阿爺罷了。至于教你學琵琶,我這個一縣之主也沒有那么多閑暇呢!”
“怎么會……”玉奴盡管聽不懂其中很多語句的意思,但杜士儀沒辦法讓父親回來,她還是聽懂了,一時為之黯然。等到又聽明白杜士儀說不能教她琵琶,她頓時顯得更加失落,低下頭泫然欲涕地說道,“玉奴想學琵琶,玉奴也想學楚漢……家里的琴師不如叔叔彈得好,更不如叔叔彈琵琶時用心……”
她陡然想到剛剛楊銛讓自己送謝禮的事,一時又抬起了頭,眼眸中閃動出了喜悅的光芒。她伸手在絲綿小襖中掏了掏,最終拿出了一枚被自己的體溫捂熱的東西來,卻是獻寶似的送到了杜士儀面前:“叔叔,這是我最喜歡的玉墜兒,七兄說讓我送給叔叔!只要叔叔能夠教我琵琶,我最喜歡的東西都可以送給叔叔!”
那躺在小丫頭掌心中的玉墜瑩白如玉,分明是西域于闐鎮所產的上品羊脂玉,杜士儀端詳片刻就不禁瞥了楊銛一眼。見其心虛地低頭不敢看自己,他稱量了一下這塊玉墜的價值,便淡淡地說道:“楊郎君今日過來,不論所求為何,都不用再說了。于公,我是成都令,該一視同仁的地方自然會一視同仁,不會因為親疏遠近為難人。于私,楊家既然在成都城中安了家,楊參軍又在鄰州為官,我當然會周全一二。”
“是是是……”楊銛只覺得今天自己實在是做了個大傻瓜,一時竟有些背心冒汗。
而這時候,杜士儀卻伸手接過了玉奴遞來的玉墜,見上頭還連著一根小小的紅繩,顯然是平日小丫頭戴在身上的,他索性便彎下腰又將其套在了她的脖子上。眼見得玉奴有些不明白地看著自己,他方才微微笑道:“你自己最寶貝的東西,當然得自己留著。叔叔雖說沒有很多空閑,但每旬撥出半日來,大約還是能夠。不過,你得回家先好好看譜才行。再有,學琵琶可不是一兩日地事,是不是真的要學,你自己回家和你阿姊們好好商量商量!”
“啊……”
玉奴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隨即喜滋滋地說道,“我要學,我一定要學!不過,我聽叔叔的,回去就問阿姊……叔叔,你真是天底下最好的好人!”
看到玉奴轉身跑到楊銛面前興奮地說這說那,一天之內領到第二張好人卡的杜士儀忍不住啞然失笑。到成都之后固然為一方父母,可掣肘重重斗智斗勇,今天陪著天真爛漫的玉奴玩笑了一陣,心情不知不覺輕松了很多。說起來,要是他把小丫頭帶過去給王容看,不知道她會感覺如何?唔,看來先得把楊銛這個礙事的打發了,日后倒是不無可行。
于是,見楊銛滿頭大汗地和玉奴說著什么,杜士儀突然重重咳嗽了一聲。等到人有些惶恐地往自己看來時,他便淡淡地說道:“下次我有閑暇時,自會讓從者去接了玉奴過來。”
這不啻就是說,下次不用自己再送玉奴來了。盡管暗自腹誹,可楊銛卻不敢違逆,只能唯唯諾諾答應了。等到最終抱著玉奴出了縣廨,他騰出一只手擦了擦腦門上的汗,卻已經分不清是被屋子里熱的,還是因為今天這番交道打的。可憐他在外也被人說是世家才俊,可在年長自己沒幾歲的杜士儀面前,愣是半點表現不出來,這大概便是別人所說的,官高一級壓死人了!要知道連伯父的官職可都比不上杜士儀!
等到把玉奴好端端地送回家里,眼見得她兩個阿姊圍著東問西問,仿佛生怕磕著碰著哪里,楊銛頓時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放心,她一根毫毛都不曾少,倒是我幾次三番被她嚇出一身冷汗來。成都四大家當初何等聲勢,可折了一個李天絡,服了一個崔澹,現如今吳家羅家兩家的家主全都當了縮頭烏龜,就連范使君新上任之后都低調得很。就是這么一位鋒芒畢露的成都令,玉奴纏著左一個叔叔右一個叔叔,硬生生讓杜明府答應了教她琵琶!”
都說沒了母親的孩子懂事早,楊玄琰膝下沒有兒子,自己又在蜀州為官,妻子又在生下幼女八娘玉眉之后撒手人寰,因而家中事務雖交托給兩個侄兒,可內務卻畢竟不好委之于外人,十三歲的元娘玉卿,九歲的三娘玉瑤,便是異常早熟。此刻聽到玉奴竟有這般豐功偉績,玉卿便忍不住失聲驚呼道:“什么!”
“玉奴,你好大的能耐!”九歲的玉瑤雙手一叉腰,捏了捏妹妹的臉蛋,一副大人的口氣,“別聽你七兄的,下次我送你去,管教不會讓人欺負你!”
“三妹,你別添亂!”玉卿就算能打理清楚內務,可外頭的事情她一無所知,楊銛更是如此夸大,她不由自主就生出了深深的憂懼,“這會不會是那位杜明府另有打算?玉奴要等過了年才六歲,什么事都不懂,再說學琵琶也不需要這么早……”
“大姊,大姊,我要學!”玉奴這一次忍不住就去拽大姊的衣裳,面上滿是央求之色,“七兄之前還說,沒想到叔叔會答應的……叔叔人很好,還說過年阿爺肯定會回來,還會帶我去看花燈……”
見玉奴口口聲聲都是花燈,玉卿忍不住按著眉心頭疼萬分。等到八娘玉瑤老氣橫秋地上前拉了玉奴的手,死活把小丫頭給拽走了,她才悄悄舒了一口氣,卻是向楊銛問道:“七兄,這事情我沒主意,要不,讓人給阿爺送個信問一問?又或者,等釗哥回來之后,大家好好商量商量?”
楊銛對楊釗動不動失蹤很是不滿。要說族弟,卻只是同一個曾祖,關系早就遠了,更何況楊釗有兩個禍國殃民的舅舅張昌宗和張易之,仕途之路幾乎相當于斷了大半截,父親讓他跟著自己來蜀中,也是因為看中其為人機靈,能夠相助不在家的伯父管理田產和幫忙照應家中。可如今倒好,楊釗幾乎把給人幫忙的事當成了正事,其他的俗務他都不得不親自奔走。
是他們兄弟倆的事,怎么現如今卻成了他一個人前后奔波?沒好氣地哼了一聲之后,他就對玉卿說道:“大妹妹也別想這么多,我看杜明府雖說是被玉奴纏著答應的,可看表情是無可奈何,并不是別有居心。你不知道,今天他心血來潮彈了不少琵琶曲子,玉奴竟是分毫不差全都聽了出來,我想他松口答應,興許也是惜才……”
等到把今日那一番經過對玉卿說了,見這位穩重的大妹妹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他突然想起今天最要緊的一件事竟然忘在了腦后,一時忍不住使勁拍了一下腦門。
盡顧著玉奴了,他竟然忘記今天過去,是為了代表楊家捐個兩百貫!哎呀,還要再跑一趟面對那位一見就讓人發怵的主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