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宇文統盛情難卻,杜士儀和裴寧又見了他兩個兒子,在鄂州刺史署內用了晚飯,但還是婉言謝絕了其留宿的邀請,回到了旅舍。レレ
盡管杜士儀和裴寧在魚莊內一度泄露了身份,但這旅舍內外顯然無人知情。一路無話的裴寧在杜士儀進屋之前叫住了他,沉吟片刻便開口說道:“小師弟,我有幾句話對你說。”
“晚上涼了,三師兄進屋來說。”
杜士儀原本打算去找王容,可裴寧既然說了,他哪可能重色輕友,自然立時把裴寧讓了進屋,又對陳寶兒低聲囑咐了幾句。等到自己也進了屋子關了門,他見裴寧卻沒有落座,而是站在那兒看著自己,他不禁有些詫異地問道:“三師兄有話怎不直說?我臉上難道長了花不成?”
“你呀,和崔十一郎是不同的憊懶”裴寧又好氣又好笑地搖了搖頭,這才若有所思地問道,“今天你答應宇文統考慮兩稅之事,應不是真心?”
“本就是初次相識,怎能交淺言深?他是代宇文融試探我,我自然能夠分辨得出來。”杜士儀苦笑一聲,這才把裴寧硬按著坐下,然后在其身邊緊挨著坐了,沉吟片刻就誠懇地說道,“三師兄,我不妨對你說實話。當初我和宇文融相交,本不過是一開始因萬年尉任上的公務,偶爾結下的交情。但此后他官運亨通,我也一度官居左拾遺,所以李林甫在他面前明言提出,我自然不可能卻他情面,半推半就也就答應了互通有無,做一回盟友。”
“宇文融此人確有財計之能,也并非是嫉賢妒能之輩。”裴寧吐出了這么一句中肯的評價之后,卻搖了搖頭說,“但我不喜歡他,尤其是不喜歡他那咄咄逼人的做派,太過激進的手段。按理來說,他不至于因為你這次沒有如他之意第一個攻擊張說,就對你下黑手。可兩稅之法牽連太大,以宋開府這樣的威望資歷,此前提出試點兩稅代租庸調,亦是一度惹來眾多非議,更何況是你?
“如果我真的不知深淺上書請纓,一定會碰個頭破血流。”杜士儀苦笑一聲,算是認同了裴寧的話,但他旋即反問道,“我只是有些不明白,宇文融讓宇文統來游說我,是想讓我碰個頭破血流,還是另有他想?比如說,我自知才德盡皆不夠,請宇文融出面挑大梁?”
裴寧突然一拍扶手,沉聲說道:“或許…是一箭雙雕,你所言的兩者盡皆有之?”
“如果我不自量力,那就讓我碰個頭破血流?如果我知道分寸,就幫著宇文融去說動源相國宋開府,請他出面總攬此事?他就真的不怕得罪人?”
杜士儀只覺得心里一下子豁然貫通,隨即輕呼道:“宇文融這是想要……真正奠定一舉入政事堂的根基?”
話音剛落,外頭突然傳來了赤畢和人的說話聲,緊跟著就是輕輕的叩門:“郎君,玉曜娘子來了。”
王容是最會審時度勢的人,倘若只是尋常事,絕不會在他和裴寧談話的時候進來打攪,因而,杜士儀見裴寧面露異色要起身,他連忙伸手止住了人,隨即快步來到門前。親自打開門時,他就看到赤畢的身后,王容面上有幾分凝重,右手中分明是一個小巧玲瓏的銅筒。
“是長安十三娘送來的家書。”盡管說是家書,但王容的口吻中卻帶著不同尋常的嚴肅,“我們這一路行程不定,能夠輾轉送到鄂州,已經是阿爺命人竭盡全力的結果。送信人我已經安排妥當了,你先看看封口可有破損?”
聽到是杜十三娘派人送來的,杜士儀登時大訝,接過來仔仔細細查看過封口的印鑒過后,他確定并無啟封破損的跡象,想了想便對王容說道:“你也進屋說話,我和三師兄剛剛談了些京城中的事情,正想聽聽你是何主意。”
王容已經看見了杜士儀背后屋中的裴寧,連忙答應一聲跟了進來。杜士儀吩咐了一聲赤畢繼續看守,這才掩上了門,卻沒注意到對面客房中,原本要開門出來的盧聰正好窺見了他讓人進屋的這一幕。
把王容讓進屋中坐下,他便徑直先啟了銅筒的泥封,等到取出了里頭的信箋匆匆一看,他先是一呆,隨即哈哈大笑。原本眉頭緊皺的裴寧被他笑得莫名其妙,就連王容亦然。笑過之后,杜士儀便一手把信先遞給了裴寧,這才解釋道:“十三娘之前平安產下了一個兒子,按照我從前擬好的名字,取名曰崔朗。而盧師和大師兄一時興起,也到了洛陽城郊的崔氏別院,探了朗兒和他姊姊,盤桓了數rì才走。”
“啊”
聽說杜十三娘如今已經兒女雙全,王容亦是又驚喜,又羨慕,一時竟也忘記了這樣一封家書卻動用了那么多資源方才送到了鄂州他們的手上。只顧著高興的杜士儀在屋子里團團轉了一陣,卻發現原本也該因為有了盧鴻的消息而喜悅的裴寧,竟是捏著一封信若有所思地坐在那兒呆呆出神。
“三師兄?三師兄”
裴寧在杜士儀連叫了幾聲之后,這才回過神。他淡淡地掃了杜士儀和王容,這才用手指輕輕點了點信箋道:“你們兩個再好好看看這封信。”
“咦?”
杜士儀有些奇怪,接了回來后卻不忙著看,想想就先遞給了王容,隨即才一個一個字地回憶這一封言簡意賅卻洋溢著喜悅的信。想著想著,他的眼前不知不覺就閃過了十三娘殷殷囑咐之中,那兩句看似并不經意的話。
“……盧公曰,商君書有言,王者之師,勝而不驕,敗而不怨。然商君己身先顯赫后敗死,亦其自有取禍之道。”
而王容也已經把這一句話直接念了出來。見裴寧果是輕輕點頭,她不禁開口問道:“三師兄的意思是,此話是嵩山懸練峰盧公讓十三娘帶給杜郎的?”
“應是如此。否則,以十三娘的知分寸,即便弄璋之喜,又怎至于如此大張旗鼓把信送來?至于是否還有玄虛,小師弟,你和十三娘骨肉情深,那就該你再仔仔細細看了。”
杜士儀這才從王容手中再一次接回信箋,想起自己此前對王翰如何讓張說免去身家性命之憂的暗示,亦是在給妹妹的家書中夾帶的,他不禁苦笑一聲,暗嘆這還真是一報還一報。用幾乎同樣的辦法找到了那三個字,他不禁心中咯噔一下。
“遠……宇……文”
作為御史大夫,崔隱甫可謂是威名在外。把堂堂中書令張說給掀翻了下馬不算,現如今在御史臺也同樣是一言九鼎,麾下御史被他抓了差錯貶斥的不在少數。即使是宇文融這等驟貴的天子信臣,這天傍晚走出崔宅的時候,也不禁為了疏解心中郁悶,長長舒了一口氣。
崔隱甫是個極其強勢的人,而要獲得這種強勢人的支持,宇文融就不得不做出一定的讓步。對于他來說,引了李林甫為御史中丞,一時多了個左膀右臂,但這還遠遠不夠,如果沒有崔隱甫,別說接下來的事他就少了支持者,之前更不可能一舉奠定勝局。
“先忍一忍再說……”
李林甫在東都的宅邸并不算大,當得知宇文融到訪的時候,正在和姜度小酌的他直接一指屏風后頭,等到這位表弟立刻躲了過去之后,他方才笑容可掬地站起身,須臾就把宇文融迎了進來。
兩人相交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宇文融一來看重李林甫的智計,二來也看重他的宗室出身,姻親故舊無數,三來則看重他和宮中武惠妃的關聯。此時此刻進屋坐下,他就直截了當地說:“崔隱甫已經答應,一定要置張說于死地 “崔大夫倒是好果決”李林甫撫掌大笑,卻是聲音尖刻地說道,“斬草不除根,chūn風吹又生張說畢竟曾與圣人有舊情,倘若他再復起為相,那必然會想方設法讓我們死無葬身之地”
“只要再好好搜集張說各種罪狀,那時候他就在劫難逃了”宇文融嘿然一笑,隨即就若有所思地問道,“對了,杜十九郎近rì可有信來?”
“他出蜀之后行蹤不定,我沒有他的消息。”李林甫想也不想地搖了搖頭,見宇文融有些失望,他就連忙安慰道,“宇文兄不必急在一時。宋開府之前所議,說不定只是一時起意,并未放在心上。而且,宋開府此前禁惡錢,可是一度怨聲載道,人人以為不便,這才最終罷相的,財計一事并非他所長,這是人盡皆知的事。而杜十九郎能把茶政一事給理清頭緒就已經很難得了,這兩稅之事,舍你其誰?”
等到天花亂墜好一通話把宇文融奉承得飄飄然,又喝了不少酒后,李林甫親自把醉醺醺的人給送到了門口,回房之后見姜度已經從屏風后閃了出來,他就瞇了瞇眼睛,滿臉誠懇地說道:“四郎,你改rì找個機會去見見崔十一郎,給他提個醒。宇文融有些cāo之過急了,讓杜十九郎千萬小心。他既然人在外頭,就盡量少摻和朝中這些事,免得遭了池魚之殃。”
若非杜士儀死活拉住,姜度當初險些就毒殺了王守一替父報仇,自然是心心念念記著報答。所以,剛剛聽到宇文融和李林甫那番話,此刻李林甫又這般提醒,他自然知道輕重,答應一聲立時便走。而他這一走,李林甫的臉上就陰沉了下來。
“宇文融簡直是想當宰相想瘋了,崔隱甫對張說恨之入骨跟著瘋,我可不想陪他們兩個張說那老賊精明無比,告一次刁狀是出其不備,告兩次……那就是愚蠢如此看來,少不得要備一條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