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天子在東都一呆就是兩年,百官臣屬中,那些在東都沒有私宅的,賃住多時之后,礙于開銷或者不方便,也有不少都不得不四處尋覓合適的屋子。因為多出了這么一堆王侯公卿文武官員,東都的物價自然比平日浮漲了兩成不止,一時低品官員自然暗自叫苦不迭。反倒是年復一年在京忙于科場的士子們,對于兩京高昂的物價已經習以為常,如今天氣越來越冷,又到戶部集閱的時節,往同鄉好友等處丐食度日的更加比比皆是。
這一天戶部集閱日之后,大批白衫世子出洛陽宮的情形,恰是浩浩蕩蕩蔚為壯觀,散去之后,一時諸坊的酒肆飯鋪人滿為患。當一個年約二十許的青年和人群一道從宮門最后一路出了星津橋之際,他忍不住抬頭望了一眼湛藍的天空,臉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不自覺地悄悄握緊了拳頭。
終于到這一天了京兆府試明經解送,只要能在明年的省試之中發揮出色,他就將作為有出身者等著候選 “黯之。”
聽到這個聲音,杜黯之先是一愣,隨即慌忙在人群中搜索了起來。很快,他就看到了那一輛高高挑起車簾的牛車中,那個正在向自己揮手的倩影。他心中一熱,趕緊三步并兩步從人群中擠出了一條路,待到了人跟前他就歉意地問道:“阿姊怎么來了?家中琳娘和朗兒都還小……”
“聽說今年戶部集閱人最多,想著這是你的大好日子,我正巧到南市去,就看看能不能遇著,誰知道這么巧,我一眼就認出你了。”杜十三娘笑吟吟地打量著如今已經和杜士儀差不多高的杜黯之,見其身材挺拔眼神堅定,不禁滿意地點了點頭,“我還生怕你怯陣,看到你這么精神我就放心了對了,省試在即,樂成坊不是什么清凈地方,你那母親又是不省心的,還是搬到永豐里崔氏來住。這事情十一郎已經和阿娘說好了,我也已經對老叔公通過氣。”
“這……”杜黯之眼中閃爍著又驚又喜的光芒,但想到嫡母韋氏的性子,他不禁又有些猶豫,“父親還好說,可只怕母親反會因此不滿,我還是……”
“說什么傻話”杜十三娘嗔怒地打斷了杜黯之的話,不以為然地說道,“我還等著你一舉題名,到時候給阿兄幫手,怎么能讓你被后宅婦人之見給埋沒了?她要如何去想是她的事,她要是敢有二話,自有嗣衛王妃說話好了,眼下不早,我先陪你回一趟樂成坊,省得回頭還要走第二趟。”
當初杜十三娘曾經在樊川杜曲老宅督促杜黯之讀書,雖不是嫡親姊弟,但在杜黯之心目中,杜十三娘就和杜士儀這兄長一樣,對自己有再造之恩。一晃他被杜士儀從幽州帶回來,已經整整六年了。這六年中他漸漸彌補了早年不甚扎實的基礎,再加上師長得力,如杜思溫這般平日他可望不可即的長輩也對他頗為看顧,他哪里不知道這是人家愛屋及烏?為了能夠報答這照拂之恩,他幾乎是廢寢忘食地讀書,如今終于快到了考驗的正日子 杜十三娘自從得知樂成坊有叔父杜孚置辦的宅院之后,統共來的次數屈指可數。這一次若不是為了杜黯之的事,她也絕不會登門。此刻牛車停在門前,見人往里頭通報時那慌亂的樣子,她在腹中冷笑了一聲,隨即在杜黯之的指引下緩步而入。到了一座小小的屋宅前,知道這是嬸娘韋氏的寢堂,見門上的厚厚簾子被人拉開了一條縫,緊跟著就慌忙撂下,她不禁更是皺了皺眉。
“誰這么沒規矩?”
杜黯之眼尖,這一眼望去,他就已經認出是自己的弟弟杜望之。王竣離任幽州都督之后,父親杜孚官途不順,受薦為漁陽縣丞的事被駁了,而后王竣雖一度拜相,卻也一度貶斥,早就忘了當初曾經賞識過杜孚這么一個人。所以,杜孚去年終于卸任,帶著妻兒回到了洛陽樂成坊的這座私宅。杜望之如今雖已經十一歲了,但生性不喜讀書,又被韋氏寵溺得驕縱無比,更對他疏遠得很,他能做得也只有盡量少出現在其眼前。
因而,他自然不好對杜十三娘實言剛剛偷窺的人是誰,只是親自上前打起簾子將杜十三娘讓進了門。
大約因為早年間沒怎么照拂過杜士儀和杜十三娘兄妹,杜孚總有些不愿意出現在他們面前,這會兒杜十三娘進來,只瞧見韋氏一人端坐在主位上。她上前用無可挑剔的禮節拜見過這位長輩之后,也沒有寒暄客套,就直截了當道出了來意。
“什么,讓二十一郎去永豐里崔宅備考?”韋氏此前見杜黯之只讀書,始終不提科場之事,還以為這庶長子是自知資質,不敢去嘗試那種失敗的痛苦,不過給外人做個勤奮苦讀的樣子,倒是沒在意他,誰知道其今年第一次考明經就得了解送。此刻面對這個難以置信的消息,她當即反對道,“哪有這個道理,家里又不是沒地方給他讀書備考,不用麻煩外人了”
“崔杜本是姻親,何來外人之說?”杜十三娘淡淡地回了一句,見韋氏面色一陰,顯然知道失言了,她這才看了一眼杜黯之,用眼神安撫他一切自有自己,這才繼續說道,“此事老叔公也已經知道了,很是支持,此前來信時,還告知嗣衛王妃,請她給二十一弟多預備幾卷前些年的經義策論卷子。叔父只有兩個兒子,想來嬸娘身為主母,總知道世家大族之所以能綿延不息,這讀書仕宦是最好的出路”
這一番話有理有節,韋氏有心想攔著,可話到嘴邊面對杜十三娘那明晰的眼神,她竟有些說不出口。就在這時候,外間一個婢女通傳了一聲快步進來,到她身邊站定后彎腰躬身,用極低的聲音說道:“娘子,郎主說,十三娘子要帶二十一郎去讀書,那就讓他去。”
盡管韋氏咬碎了銀牙,可杜孚都松了口,她只能不陰不陽地吩咐人去給杜黯之收拾行李,可這口氣她卻著實吞不下。一想到剛剛杜望之人還在這里,可在門前偷窺看到杜十三娘之后,一轉眼從后頭溜出去,又不知道上哪兒了,她不禁恨鐵不成鋼地問道:“二十四郎人呢?”
“娘子,小郎君應是去騎馬了”
“騎馬騎馬,他就知道騎馬給我把他找回來寫字,從今天起,每天不寫完五百個字,不許他出門半步”
要是再這么下去,杜望之遲早要被他的庶兄騎到頭上去 順順當當把杜黯之從樂成坊杜宅接回來,杜十三娘帶著他回到崔宅過后,就親自引他去看了自己安排好的客院。見其滿臉過意不去,她就笑著說道:“當初阿兄暫居崔宅讀書的時候,也是借住在這個院子,住的也是你這個房間。能不能像阿兄當年那樣一舉成功,就要看你的努力了。我已經請得阿娘允準,崔氏藏中的書,你盡可借閱,但是,切記不要貪多,你要考的是明經,經義才是根本。”
“是,多謝阿姊提醒”杜黯之深深躬身謝過,等杜十三娘上前扶起他時,他又訥訥說道,“若非阿兄和阿姊,就沒有今天的杜黯之我絕不會辜負這番照拂和期望的”
“你知道就好,多用心,這就夠了。”
把杜黯之安置好了,杜十三娘便去了寢堂向趙國夫人稟報,可話才說到一半,外間卻通傳說,王縉來了。作為崔家的乘龍快婿,王縉這些年越發氣質內斂,喜怒不形于色,但和崔九娘婚后兩年卻琴瑟和諧,因而趙國夫人放下了心頭一樁大事,倒也不太在意這個女婿雖在兩京以辭采華茂名聲遠揚,卻始終不曾涉足科場。反而,對于他今天不曾帶著崔九娘來,她倒更關切些。
莫非小夫妻鬧了別扭?
“今日我來是向岳母報喜的,九娘有妊了。”
“哎呀”
不但趙國夫人立時喜笑顏開,就連杜十三娘也驚喜地笑開了。崔九娘雖是大大咧咧的,成婚已經將近兩載尚未有動靜也滿不在乎,但從趙國夫人到崔五娘再到杜十三娘,卻都心中擔心。今日王縉不是遣仆人報喜,而是親自來,這更讓她們又歡喜又欣慰,等到陪著王縉說了一會兒話,又按照趙國夫人的吩咐送了其出門,杜十三娘免不了笑著又道了一番喜。
“喜事是喜事,可如果阿兄能在就好了。”
王縉仿若無心地嘆了一句,見杜十三娘面露惘然,他便笑道,“我也只是隨口說一句,阿嫂不用擔心。阿兄在外不能和我相聚,但至少還留得青山在,不像是岐王……”
想到四月里年紀輕輕便英年早逝的岐王,王縉和杜十三娘頓時全都沉默了。良久,王縉才開口說道:“明年制科聽說會開文辭雅麗科,我打算全力一試。等了這么多年醞釀了這么多年,只希望能夠如阿兄一般厚積薄發”
“那就預祝夏卿能夠馬到功成”
杜十三娘誠懇地祝福了一句,王縉不禁連忙道謝。然而,出門之前,他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停住了步子,低聲說道:“我知杜十九郎和宇文融李林甫有些來往,日前正好偶爾得知一事。御史中丞李林甫,近來常常往來于源相國和裴兵部家。”
李林甫一直把源乾曜當成長輩一般走動,這是杜十三娘早就知道的,但所謂裴兵部也就是兵部侍郎裴光庭,她卻是第一次聽說。想了想不明要領后,她就誠懇地謝過了王縉。等到晚間崔儉玄風風火火回來,把李林甫讓姜度捎話的事情一說,小夫妻倆把兩條消息一佐證,不禁面面相覷。
“還要立刻送信給杜十九么?”
“不。”杜十三娘輕輕搖了搖頭,面上露出了自信的笑容,“只要阿兄見到前信,應該就會明白的。至于如今這些消息,不過是補充,阿兄身在外郡,一定會知道何者輕,何者重。”
“也是”崔儉玄歪著頭想了一想,當即釋然了,“就連姜四郎那小子都對我說,他覺得他那表兄李林甫提醒杜十九,十有不過賣個好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