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郡之地,卻是南朝以來好幾支士族大姓的聚居之地。
過江則為“僑姓”,王、謝、袁、蕭為大;東南則為“吳姓”,朱、張、顧、陸為大;山東則為“郡姓”,王、崔、盧、李、鄭為大;關中亦號“郡姓”,韋、裴、柳、薛、楊、杜首之;代北則為“虜姓”,元、長孫、宇文、于、陸、源、竇首之。
這便是傳承數百年的士人門第之分。自從隋朝停九品官人法之后,上下對于郡望的重視漸漸不如從前,但對于門第的推崇卻反而變本加厲。北遷的南人往往都以現在的居所為籍,但民間論及姓氏的時候,卻依舊念念不忘崔盧王謝,即便顯赫一時的陳郡謝氏,現如今早已經冠冕不再。哪怕太宗和武后都先后令人重修過氏族志,將李氏和武氏冠于諸姓之上,但仍舊難以改掉百姓心目中根深蒂固的認識。
而從漢末到魏晉時期,吳中四姓朱張顧陸最為赫赫有名,直到唐初依舊名列氏族志。放眼朱張顧陸四姓,盛衰情形卻是各自不同。
朱氏自從太宗弘文館學士朱子奢之后,就幾乎默默無聞,縱有出仕,也大多只是微不足道的小官,在吳郡蘇州的影響力自然大不如前。而陸氏卻始終欣欣向榮,丹徒枝的陸德明為秦王府十八學士之一,其子陸敦信在高宗年間拜相,而定居吳郡蘇州的陸氏太尉支在入唐之后沉寂多年后,趁著武后年間廣開科舉,子弟經由進士科、明經科乃至于制科出仕的足足有十數人,其中陸元方陸象先父子先后拜相,在蘇州顯赫一時。
張氏則是自貞觀年間張后為國子祭酒,死后追贈禮部侍郎,陪葬昭陵之后,子孫數代顯赫,張后的嫡孫張齊丘一度官居朔方節度使,如今在朝為兵部尚書。吳郡顧氏也同樣出過一位武后年間拜相的宰相顧琮。四姓之中,除卻朱氏衰敗,其余三姓赫然欣欣向榮。
然而,整個吳地真正人數最多的,卻還是以吳為姓,最早扎根吳郡的吳氏 相傳太伯三讓天下之后,到江南安居,因無子而傳位仲庸,其后裔便定居江南之地,其后周朝將仲庸曾孫封為吳國之主,以國為姓,江南這片地方才有了吳地的別稱。漢末孫氏占據吳地時,孫策孫權的母親便是吳氏女,雖則晉代曹魏,覆滅蜀吳一統天下后,吳氏一度遭遇了滅頂之災,但此后晉室為了安穩南方,一度又尋訪吳氏之后加以重用,只魏晉之后中原多變,吳氏又不如朱張顧陸還有家學支撐,多年仕宦的底蘊為根基,不但不復當年顯赫,不少子弟甚至紛紛遷出了吳中。
然家門不振,外遷的吳氏族人們卻有不少都想著回到吳地憑吊祖先。此前在蜀地為了避禍,找個借口出門訪友躲出來的吳琦,便是不遠千里坐船南下來到了蘇州。
盡管本家內遷到蜀地已經有整整七八代人,歷經兩百余年,但他家底豐厚出手闊綽,又捐資重修吳氏祠堂,如今的蘇州吳氏上下自然對其頗為歡迎,對于其買宅安居,甚至于買地之舉,也都樂得提供方便。這么一住下來,尤其是當聽蜀地信使報說蜀地之爭,最終以范承明大敗虧輸,杜士儀大獲全勝為收場,甚至此后朝中就連張說這個宰相都被人掀翻了下馬,吳琦便有了幾分此地好,不思蜀的興味來。
若是能夠引領族人重歸吳地,未必不是一樁好事蜀地是富庶安逸,江南的水土可也不差,如此也可避開杜士儀那個難纏的瘟神 可他哪里料得到,他都從蜀地遠遠避到江南來了,竟然還躲不過杜士儀。當聽說杜士儀作為茶引使,已經到了江南地界的時候,閉門享福,閑來走動一下吳姓親友的他不禁就有些心亂如麻。整個江南地界產茶的州縣不少,蘇州就算一個,可杜士儀用得著真的親自一個個州的跑過來?
想歸這么想,可他這客居的蜀人本來并沒有資格去拜見本郡刺史,也唯有在心中斟酌是不是臨到人來時再悄悄避開算了。可就在這一日一大早,家中侍童敲響了他的房門,雙手遞到滿面慍怒的他面前的,竟然是一張龍飛鳳舞寫著袁字的帖子。
“這是怎么回事?”
“家翁,這是袁使君的帖子,請家翁去刺史署一見。”
“袁使君?”
相比在南朝曾經是頂尖門庭,如今卻已經湮沒無聞的陳郡謝氏,江左袁氏的情形就要好得多了。蘇州刺史袁盛這一年已經五十有七,二十余歲出仕以后,按部就班升遷,也曾經有些政績,故而擢升倒是不慢,輾轉做過兩任下州刺史,如今轉至蘇州這個江南上州任刺史,本來已經心滿意足,打算安安心心當完這一任,便告老致仕。
所以,當接到飛馬驛傳,道是杜士儀和裴寧這一正一副兩位茶引司的主官馬上就要到蘇州時,他在吃了一驚的同時便有些躊躇,昨日便請了張顧陸三姓家中專司外務的子弟來問了一番。待明白本州茶園不過寥寥數千畝,他也就放下了心,期間倒是有人提過一句有蜀郡吳姓士人僑居在蘇州城內,他便記在了心上,一大早就命人下帖子去宣人來。
他既身為刺史親自相請,吳琦自然不敢怠慢,早起胡亂用了早飯后便匆匆趕來,結果袁盛因為正好有公務耽擱了好一會兒,他枯坐等了足足小半個時辰,這才把人盼了來。
“拜見袁使君。”
知道吳家在蜀地也算是衣冠戶,袁盛微笑頷首,又抬手示意吳琦坐下,這才問道:“吳郎從蜀地來,未知可識得杜侍御么?”
豈止是識得,而且還打過好幾次交道,最后都嚇得狼狽躲到江南來了 吳琦心中如此想,口中卻決計不敢如此說,而對于袁盛直接稱他為吳郎,即便知道自己這年紀在人家面前確實屬于晚輩,可他心里終究有幾分不那么痛快,只能含含糊糊說見過兩次。然而,讓他發懵的是,袁盛竟是欣然撫掌笑道:“今日杜侍御和裴御史即將抵達蘇州,既然吳郎乃是杜侍御故舊,便隨我一塊見一見這兩位千里迢迢來的客人吧”
袁盛是想當然地打算讓杜士儀他鄉見故知,然后說話方便輕松一些,卻沒注意到吳琦一下子面如土色。后者甚至來不及絞盡腦汁地想出什么推辭的話來,就只聽外間一個聲音高聲通傳道:“稟告使君,杜侍御和裴御史已經到了 “吳郎且隨我來。”
身為本州刺史,袁盛又算是高齡了,自然沒必要親自去迎接杜士儀和裴寧,畢竟,兩人雖身負要務,可和他不相統屬,也并沒有制令要傳達給他。所以,在刺史署的儀門接一接,這就已經是很客氣了。當看到那幾乎并肩而行的一雙年輕人時,最寶貴的年紀都耗費在躲避武后末年和中宗年間,乃至于睿宗即位之初那些政爭上頭,以至于仕途并不平順的袁盛,不禁打心眼里生出了一絲羨慕。
年輕真好 他笑著向杜士儀和裴寧迎了上去,而杜士儀也含笑快走兩步,但繼而就注意到了袁盛身后的那個人。對于吳琦,只見過幾面的他談不上多少深刻印象,但不論如何也不會忘記這位蜀郡四大家之一的家主。聽說人到外地一訪友就是一年多不歸,他早就將其忘在腦后了,誰能想到竟然會在這種時間這種場合重逢于是,他恭敬而不失殷勤地恭維了袁盛兩句,便向吳琦微微點了點頭。
“竟然在此地遇到故人,還真是有緣千里來相會。”
“哦,杜侍御果然是認識吳郎?”知道自己這道聽途說隨便提溜一個人跟著竟然做對了,袁盛頓時心情大好,“他鄉遇故知,這還真是巧合。”
什么巧合,要不是你下帖的時候不說清楚,我就是拼著之前在蘇州買房子買地全都白費,也要先避開再說 心中叫苦不迭的吳琦簡直都想哭了,但還不得不勉強擠出了一絲笑容附和杜士儀和袁盛的話。然而,等到袁盛笑容可掬地在后頭官廨的廳堂中親自設宴款待杜士儀和裴寧,令他作陪時甚至還投來了一個清楚無誤的眼神,分明是吩咐他好好幫著招待他那位故知,他就完完全全如坐針氈了。
吳琦那種猶如在火上烤的樣子,杜士儀自然看得出來,酒過三巡,他就輕聲讓裴寧稍稍軟和些幫忙敷衍一下袁盛,隨即就舉著杯盞對吳琦示意道:“吳公,既然有緣他鄉相見,可陪我到外頭喝杯酒閑話幾句?”
這大冷天到外頭喝酒?
盡管吳琦大為不樂意,可是,面對袁盛那鼓勵的眼神,他只好硬著頭皮答應了,又陪著杜士儀出了廳堂。果然,熱乎乎的身子一出那暖烘烘的屋子,他就感到寒風一陣接一陣地迎面刮來,到了臉上更是刺骨的冷,冷得一直覺得江南和蜀中天氣差不多的他直打哆嗦。就在他不安地等著杜士儀即將到來的判決時,杜士儀卻開口問了一句讓他大為詫異的話。
“吳公在此,除了今日我來,可還遇到過其他熟人?”
“其他熟人?”吳琦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難道除了他之外,還有其他人也躲出了成都?不會啊,聽說羅德半途倒戈,至于崔澹和李天繹,那是早就跟著杜士儀的,至于其他的小魚小蝦,就更不會有那么大膽子了。于是,盡管他很希望還有別人和自己一起分擔一下此時此刻的壓力,卻也只好老老實實地搖頭道:“這卻不曾聽說。”
“看來,吳公這避禍之計,卻讓其他人也把你排擠在圈子之外了。”杜士儀淡淡地刺了一句,見吳琦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掙扎了一會兒,竟仿佛打算跪倒下去,他突然伸出手來在其手腕上不動聲色地托了一把,這才岔開話題道,“那么,吳公從蜀地來,就不曾想著在這吳地栽種幾片茶園么?”
這杜士儀難不成是有千里眼順風耳了?他怎么知道自己在這里買下了幾片上好的山地,讓自己從蜀地千里迢迢帶來的茶農教人栽種茶樹?
吳琦簡直覺得自己今日和見了鬼似的,一樁樁一件件完全不順心,完全出乎意料。被杜士儀剛剛那一托,跪地請罪他是萬萬再也做不出來了,只能咬咬牙抬頭問道:“杜侍御,從前是我不知死活,避居江南也是因為私心所致,只求你大人有大量,放過我這微不足道的人物……”
“吳公這話,就好似我一定會對你趕盡殺絕似的。你又不曾如李天絡一般作奸犯科殺人越貨,我有什么放過不放過的?你可知道,崔翁李公羅公,這一年多來,其實全都在江南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