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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二十二章 拿人和蕃不心疼

  開元八年,杜士儀奉李隆基之命前往河東河北各邊地的時候,曾經苦學過一陣子奚語和突厥語,盡管這些年少有用過,但憑著他的博聞強記,卻知道梅祿啜三字的出處。梅祿啜并不完全是名字,而是唐人根據突厥語發音所譯,實則是稱號和官名。梅祿在突厥語中指的是統兵者,而啜則是指一部之長。也就是說,這個能夠用漢語和他打招呼的突厥使臣,乃是如今突厥的一部之長,統兵大將。

  有鴻臚寺官員在側,杜士儀并沒有賣弄自己那點突厥語,當即用漢語含笑說道:“沒想到貴使竟然知道我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人。此次貴使奉毗伽可汗之命進貢了三十匹名馬,又交還了吐蕃的來書,陛下自然大悅。互市馬匹的事,一半用絹帛,一半用茶葉,此話當真?”

  “自然當真。只不過,馬匹市茶,五萬匹馬所需要的茶葉恐怕是一個非同小可的數字,未知天朝可能拿出來否?”

  因為事出重大,鴻臚寺相陪的是從六品上的鴻臚丞劉燁,時年業已四十有七。論官品他在杜士儀之上,然則大唐官員從來就不是以官品定高低,而是以官職清要為重,所以杜士儀當初以正六品上的成都令遷從七品上的殿中侍御史,人皆以為升遷。如今再由殿中侍御史而調任同品級的右補闕,也同樣被視作是重用,便是這樣的道理。

  鴻臚寺丞雖為從六品上,卻往往并不被視作是唐人仕途中必須經歷的清要之職,而精通蕃語者更是能夠不依官品調任此職,可要再上升就難上加難了。比如劉燁就整整在鴻臚丞任上耽擱了整整八年未有寸進,所以分毫不敢小覷入仕年限尚且不及自己的鴻臚丞當得長的杜士儀。

  因此,接到杜士儀的眼神,他便義正詞嚴地說道:“大唐之大,天子金口玉言,難道使者還不相信?”

  “不是不信,只是我聽說茶葉在天朝不過是才剛剛開始流行,大多要由蜀中轉運,而且每年契丹和奚族所耗費的茶葉便已經數目龐大,甚至吐蕃人也以金或馬市茶,如今再加上我突厥,那樣的數量恐怕絕不止十萬斤二十萬斤,甚至到百萬斤也不足為奇”

  四十出頭的梅祿啜字里行間無不表明,自己來時對茶事狠狠下了一番苦功夫調查。見那個鴻臚丞被自己說得有些目瞪口呆接不上話,他便看向了杜士儀。讓他失望的是,這個年紀輕輕便一手推動了茶葉貿易以及茶政的年輕人,只是眉頭微微蹙了一下。

  “毗伽可汗派出貴使進貢,以示和我大唐友好之意,以馬市茶時,我大唐自然也會誠懇相待,即便數量大,也不是不能設法。至于吐蕃人,犯我隴右,攻陷瓜州,這是自己斷絕互市之路,一粒茶梗也不會送過去,更不要說一片茶葉”杜士儀略過奚族和契丹不提,因見梅祿啜面色為之一變,他又笑著說道,“貴使既然粗通茶事,那想來也該知道,兩京之地,河北河東,隴右河西,包括安西四鎮,一概都是不出產茶葉的。這種妙物,來自西南和東南。”

  劉燁有些不明白杜士儀為什么提這個,但梅祿啜卻為之面色一變,而杜士儀也“好心”地替他解釋了一二。

  “產茶之地位于南方,也就意味著興兵亦鞭長莫及,如吐蕃,盡管和我大唐西南的劍南道相隔不遠,可一旦觸怒了我大唐天子,兵鋒也只能劍指西北,難及西南至于東南,那就更不用說了。所以,睦鄰友好方才是兩利之道,貴使以為然否?”

  梅祿啜本意只想讓大唐官方承諾每年供給定額的茶葉,免得各部族都需要此物,到時候供不應求。然而,杜士儀卻當著他的面說,因為吐蕃這次興兵來犯,所以會斷絕吐蕃的茶葉供應,又言明茶葉產地都在兵鋒范圍之外,他不禁輕輕吸了一口氣。

一直以來,如突厥吐蕃奚族契丹這樣的游牧民族,打仗除了威懾,就是掠奪子女玉帛,如今卻又多了一樣需要關注的東西  “我突厥毗伽可汗便是心存友好,否則,怎會堅拒吐蕃聯手之意?還請杜補闕再拜天朝陛下,毗伽可汗的修好誠意,便如同天上的云朵一般潔白無瑕。而且,毗伽可汗誠心誠意地請求大唐皇帝陛下,請婚大唐公主”

  和親的事不在杜士儀的權限范圍之內,因而,他自是全盤交給了鴻臚丞劉燁去處置,就只見對方舌粲蓮花,連消帶打地把梅祿啜給暫時敷衍了過去。等到從鴻臚寺所轄的四方館出來,杜士儀不禁向劉燁問道:“毗伽可汗似乎已經不是第一次請婚公主了?”

  “自然不是。自從開元八年突厥那一場大勝之后,這位毗伽可汗就連連上書求和求婚,但求和之意陛下答應了,求婚卻遲遲不許。當初陛下封禪之前,鴻臚卿袁公還曾經親自去過一次突厥牙帳,毗伽可汗說,反正和親公主又不是陛下的嫡親女兒,他并不想指名挑人,只希望陛下能夠賜婚一位公主,出自何門都無所謂,所以袁公歸來之后替毗伽可汗請婚,突厥使臣更是隨同封禪,但最終陛下還是沒有答應。說來說去,突厥不比吐蕃,更不比契丹和奚,狼子野心難治,公主和親突厥自唐以來幾乎就不曾有過,所以陛下自然猶豫是否要開這個先例。”

  因為固安公主的先例,對于拿宗室女,甚至宗室女的女兒去和親,杜士儀一直心中不齒,此刻聽劉燁這么說,他不禁暗嘆李隆基總算是又英明了一下。誰知道,劉燁下一刻竟說出了一番讓他大吃一驚的話。

  “不過,鴻臚寺曾有人對陛下提出,固安公主雖因前事和李魯蘇離婚,但陛下既然又賜婚了李魯蘇一位東光公主,固安公主又有定奚之功,如今公主封號未去,何妨令其和蕃突厥?以公主之能,必然能令突厥與大唐更為友好。”

  聽到這里,杜士儀簡直對那位提議的鴻臚寺官員怒到了極點——不知道體恤固安公主先后嫁給兄弟兩位奚王,甚至還阻止了奚族投向突厥,結果反而險些被王皇后和藍田縣主一再算計也就罷了,竟然還要讓這位好容易才能過上清凈生活的公主再去和蕃突厥?

  他一時沒按捺住火氣,竟是冷冰冰地說道:“此人倒是會算計,也不知道他家中可有女兒,可愿意送去和親突厥?”

那位提議的官員只是鴻臚寺的主簿,如今也調去了別處,因而劉燁聽到杜士儀這刻薄的評語,有些尷尬地笑了笑,卻沒替對方辯解。自從漢時有和親以來,官場民間對和親的看法從來就不是一邊倒的。尤其每次和親都要帶去大量財帛,是否能抑制住那些和親番邦的貪念卻還未必可知,更何況,歷來和蕃公主,幾乎就少有長壽的。那位固安公主二嫁兄弟,又因為嫡母不懂事而離婚遠居云州,這就已經很可憐了,那位主簿還真是拿人和蕃不心疼  心里存了這么一樁讓人噎得慌的事,當來到洛陽宮宣政殿向李隆基復命的時候,杜士儀的語氣不知不覺就有些的。李隆基何許人,當即敏銳地察覺到了。他卻沒想到杜士儀是因為別的事而心中有氣,眉頭一挑徑直問道:“怎么,是那突厥使臣出言不遜?”

  杜士儀不想李隆基有此一問,隨即便醒悟到是自己把情緒帶到了這里,平復了一下心情便長揖說道:“不,是那突厥使臣替其可汗求婚公主。”

  “又是求婚公主。”李隆基有些懊惱地瞇起了眼睛,突然想起杜士儀平素很有些見解,便若有所思地問道,“依杜卿看來,朕當應允否?”

  “突厥反復無常,陛下不當應允。”

  杜士儀想也不想地答了一句,見李隆基犀利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臉上,他就坦然答道:“臣在成都時,曾經見過吐蕃的那囊氏尚青,后又將其護送上京,陛下應該還記得這么一回事。”

  看到李隆基輕輕頷首,他又繼續說道:“那囊氏尚青能夠說得一口流利的漢語,據他說來,是因為曾經從學于金城公主。金城公主自從嫁到吐蕃之后,雖有單獨的營帳和隨從,然則吐蕃豪族倚仗聲勢,再加上她嫁過去之后,西線大唐對吐蕃也有過戰事失利,她的處境并不容易,一度曾經生出過東歸之意。而且,她雖為天朝公主,陪嫁又遠比吐蕃的聘禮來得豐厚,但在吐蕃人看來,付出了聘禮,那么贊普娶回來的女人便和大唐再不相于,想如何便如何。”

  這些話,一大部分是尚青所述,一小部分是杜士儀自己的分析,至于吐蕃婚嫁的習俗則是蜀地很多人都知道的。因此,趁著李隆基面露斟酌,他便誠懇地說道:“更何況,吐蕃也好,突厥也罷,族中不講禮教,以實力為尊,部將殺可汗此等逆舉比比皆是,尤其是突厥。奚族契丹之中,眾多部族頭人心向突厥,倘若大唐妻之以公主,會不會讓他們覺得,如此就有了冠冕堂皇投靠突厥的理由?”

  前面那些理由李隆基聽來不過是迂腐的書生之見,但最后一句話,作為天子的他卻聽進去了。只不過,當著杜士儀的面,他只是不置可否地說道:“杜卿所言,朕都知道了。將絹帛換成茶葉,對于國庫的壓力便要減輕許多,此皆是你勸茶之功。茶引司之事若你還有什么建議,盡管上書對朕說來。而梅祿啜倘若對市茶還有什么要求,都由你負責接洽。”

  “臣領命。”

  等到杜士儀告退而去,李隆基方才露出了一個笑容。

年紀輕輕卻又能于非常,此等臣子并不好用。不過沉穩之外,這杜士儀總算還有些年少意氣和迂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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