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云州,山高路遠,務必多加小心……”
這是杜士儀在受命云州長史之任后,拜訪了一位位親朋好友時,大多數人都會囑咐的一句話。也正因為如此,岳五娘和羅盈自告奮勇和他同去,他自然不會拒絕。而他相熟的好友之中,除了王翰也想去云州看一看,去歲年末的吏部集選中,依舊一事無成的崔顥也來湊了個熱鬧。而對于杜士儀無可奈何勸說他在謁權貴的時候稍稍收斂些性子的建議,他的回答更是直截了當。
“杜十九郎看我像是那種忍耐得住的性子?所以說,我和王子羽算是臭味相投,你就好歹收容我一下吧,權當給我一口飯吃。”
被氣樂的杜士儀也懶得管這家伙了。因他這次赴任要的是快,再說固安公主還在馬邑休養,容不得他安排好一切再走,所以,他直接把讓王容遲一步出發,在接到任命之后的第三天便啟程。為了照應方便,岳五娘也被他留了下來,以便在路上和王容做個伴,和他同行的除了羅盈王翰崔顥和陳寶兒之外,尚有家中的精壯護衛二十四人,此外便是天子調撥的百名健卒。
因為屆時會在云州重聚,更何況京城中還有各種千頭萬緒的雜事要解決,所以,在他的堅持下,王容就沒有送出城。當他出了長安城,一路來到了灞橋邊時,卻發現這素來作為送行勝地的灞橋邊,已經是等著好幾撥人。當他看到那個從牛車上下來的老翁時,不禁大吃一驚,慌忙下馬快步迎了上前。
“老叔公……”
“我年邁體弱,何必親來相送的話就不要說了。你是來辭行過不假,可你是這十余年來京兆杜氏最有潛質,亦是前途無量的子弟,此番行將前往云州,真正獨當一面,我這個行將入土卻還擔負著杜氏的老人,怎能不來送上你一程?”杜思溫突然伸出枯瘦卻有力的手,緊緊抓住了杜士儀的胳膊,“十九郎,記住,云州不比蜀中,拿出比你之前在成都更辣的手段,更狠的心腸要知道,那里已經整整四十余年不是大唐的土地了”
杜士儀心中大震,重重點了點頭后,等到杜思溫松開手后,他退后兩步深深一揖,目光又望向了不遠處另外一輛牛車。車上的人并沒有下來,只是一只素手輕輕撥開了窗簾,露出了半邊臉。即便如此,他仍是第一時間認出了那個倩影。
竟然是崔五娘他知道此刻自己不應該上前,但腳下不自覺地往前挪動了一步。可就在這時候,他只聽得身后傳來了一聲嚷嚷:“杜十九,你用得著大清早就出城趕路 隨著這聲音,崔儉玄一馬當先沖到了他的面前,擋住了他的視線。而等到馬蹄卷起的煙塵漸漸散去,繼而則是現出了崔儉玄那張氣咻咻的臉時,他從這位妹夫的肩膀后頭望去,卻發現那輛牛車的窗簾已經再次落下,那張素顏湮沒無蹤。看到崔儉玄身后一匹馬緩緩停下,馬上那胡服女子赫然是杜十三娘,而她散開前頭的大氅時,雙鞍前頭坐著的人竟是眼圈紅紅的玉奴。
“都已經道過別了,灞橋折柳送行雖是傳統,但何必讓彼此再添傷感?”
杜士儀才說了這么一句,就只見崔儉玄氣呼呼地上前。可預料之中的抱怨沒有再聽到,取而代之的則是一個險些勒死他的熊抱,而后又是幾記形同謀殺的拍打:“帶別人去也不知道帶我去,杜十九,你太過分了,連一個錄事參軍都不肯給我”
最終舉薦為云州錄事參軍的,是杜士儀的老朋友郭荃,因此,這會兒對于崔儉玄的舉動,他唯有報以一聲苦笑。只是,撂下了同門師兄兼妹夫,他站在牽著玉奴的杜十三娘面前時,心情就復雜多了。他很清楚,杜十三娘沒有把一雙兒女帶來,而是帶來玉奴是什么緣由,因此只是上前去按了按已經長高了許多的玉奴的肩膀,嘴角這才彎了彎。
“十三娘,看好崔十一這個混小子,別讓他惹禍”
“十一郎雖然莽撞,可比起每每挑起各種事端的阿兄你來說,可是要品行優良多了”
話雖如此,可面對啞然的兄長,杜十三娘還是忍不住松開了手,卻突然上前一步,猶如兒時一般緊緊箍住了杜士儀的脖子,深深吸了一口氣,才在他的耳邊低聲說道:“阿兄,一定要平安回來倘若有機會,我會帶著琳娘和阿朗去云州看你和阿嫂的”
“好,我等著你們”
等到杜十三娘眼露水光退回了崔儉玄身邊,杜士儀方才來到了玉奴身邊,蹲下身掏出手絹擦了擦小丫頭那不爭氣地掉下來的眼淚,這才笑著說道:“玉奴,等云州安定了,我就派人來接你。師傅之前可是履行承諾,接你來參加婚禮了,這次還要不要拉鉤?”
盡管竭力克制,可玉奴就是無法控制鼻子和眼睛的酸澀。之前杜士儀到玉真觀辭行時,她因為苦呀了喉嚨沒能說出來的話,這會兒仍然沒法說出來。她只是用實際行動來表達了心中所想,默默伸出了自己的小指。等到杜士儀同樣伸出小指和她一勾,拇指相對的那一剎那,她突然撲進了杜士儀懷里。
“師傅……師傅”
這柔軟的聲音讓杜士儀心中一顫,但隨即又堅定了下來。他抱起了她走到杜十三娘和崔儉玄面前,見崔儉玄無奈認命地伸過手,從他手中接過了小丫頭,他方才笑著說道:“彼此珍重”
眼看杜士儀頭也不回地回到了隊伍前頭,一躍上馬,杜十三娘情不自禁地緊緊抓住了崔儉玄的胳膊,呢喃著問道:“為什么??”
夫妻多年,崔儉玄不用問也知道杜十三娘問的是什么,他有些苦惱地想要抓腦袋,可惜卻騰不出手來,最后不得不深深嘆了一口氣:“十三娘,杜十九在長安城很難有什么作為,但他去云州就不一樣了男子漢大丈夫志在四方,天天和人勾心斗角豈是所愿?”
正要回身上牛車的杜思溫聽到崔儉玄這話,忍不住回頭看了這個侄孫女婿一眼,隨即方才轉身低頭登車。可一坐定,他的臉上就不可抑制地露出了笑容。即便有清河崔氏那光鮮的門第,可崔儉玄并不是什么出色到無可挑剔的人,相反缺點卻很不少,可就是這樣的崔儉玄,卻不但是杜士儀最好的朋友,更成了杜士儀的妹婿。這個崔氏子弟興許不是最聰明的,但卻是最好的知己。
趕在城門開啟時便立刻出城的人并不多,此刻的灞橋,隨著杜士儀一行人的離去,杜思溫返回朱坡,崔儉玄和杜十三娘夫妻帶著玉奴回長安城,立時便寥落冷清了下來。然而,那輛孤零零的牛車卻沒有立時就走,一直低垂著的車簾也被高高挑了起來,車中剛剛沒有現身的崔五娘把頭探出車廂外,望著那只余下馬蹄煙塵的那一行遠去者,面上露出了深深的悵惘。
這一別,不知道什么時候方才能夠相見 玉真觀中,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的一盤棋正殺到關鍵時刻,金仙公主拈著黑子的右手卻突然停下了。她有些疲憊地放回棋子,用雙手中指揉了揉太陽穴,又長長吁了一口氣,正要拈起棋子再下的時候,一抬起頭卻看見了妹妹那關切中夾雜著擔憂的臉。那一刻,她微微笑了笑。
“沒事,杜十九郎為人犀利果斷,應不用擔心……”
“阿姊,我擔心的是你”玉真公主也不顧棋盤上自己局面正好,挪到金仙公主身邊輕輕扶住了她的肩膀,這才低聲說道,“這兩年你一直身體不好,如若覺得長安城太嘈雜,索性我陪你一道去師尊的王屋山陽臺觀休養,如何?
“不好,我還沒身體這么孱弱。”金仙公主搖了搖頭,這才面帶悵然地說道,“我只是想到,杜十九郎還能用這樣的決心逃離長安,可二郎卻只能依舊坐井觀天,成日里戰戰兢兢小心翼翼度日。如果麗妃真的知道有今日,想當初會不會還那么不遺余力地把他推上太子之位?”
睿宗年間,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姊妹二人入道,正是太平公主權勢最烈的時候,而因為入道,并無夫家相助,所以和李隆基一母同胞的她們并未得到多少關注的目光。而在決意誅除太平公主前夕,李隆基把最鐘愛的趙麗妃所生的次子,當時 還叫李嗣謙的李鴻悄悄送到了金仙公主身邊。盡管總共不到一個月,但那個聰慧而有些執拗的孩子,她們姊妹都曾經印象深刻。
可是,那個有心想為愛子留一條后路的慈愛父親已經消失了,只余下了一個坐在寶座上,帝王心術爐火純青的帝王;那個小小年紀就知道在后院焚香禱告,寧可折壽也要為父母祈福的孩子也已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枯坐在四方院中,必須要時時刻刻隱藏自己,提防明槍暗箭的大唐儲君。
金仙公主提起黑子,突然拍落在了棋盤一角,愕然低頭的玉真公主在一怔之后便駭然發現,她本以為的大好局面隨著阿姊的這倏然落子,再次變得模糊不清了起來。
“棋局變幻,莫過如是。”金仙公主深深嘆了一口氣。
第九卷金麟豈是池中物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