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末的天氣,江南已是小陽春,可對于北方來說,放眼看去仍然難見太多蒼翠顏色。只有野地里的草在春風中茁壯成長,讓一整個寒冬中悶在圈中不得自由的牛羊們大大享了一番口福。此時此刻,藍天白云下,一群瘦羊正在四散吃草。而就在這些雜草叢中,隱約可見昔年田壟交錯阡陌相連的痕跡。
但現在,這里還一片荒蕪。
一個放羊的中年牧民漫不經心地趕著羊群,突然一甩鞭子,突然扯開喉嚨高聲唱起了民歌。嘶啞的聲音在空曠的原野上回蕩,甚至激起了小水洼中飲水的鳥兒。當一行五六十人行至附近的時候,為首的年輕人不禁駐足傾聽了起來 “隴上壯士有陳安,軀于雖小腹中寬,愛養將士同心肝。
驏驄父馬鐵鍛鞍,七尺大刀奮如湍,丈八蛇矛左右盤,十蕩十決無當前。
百騎俱出如云浮,追者千萬騎悠悠。
戰始三交失蛇矛,十騎俱蕩九騎留。
棄我驏驄竄巖幽,天降大雨追者休,為我外援而懸頭。
西流之水東流河,一去不還奈子何 阿呼嗚呼奈子乎,嗚呼阿呼奈子何”
“寶兒,知道這是哪首民歌嗎?”
聽到師長這一提問,陳寶兒冥思苦想,最終有些赧顏地搖了搖頭。盡管他這幾年勤學苦讀,但基礎太差,要看的書太多,更何況,這些帶著濃重樂府風格的民歌,現如今雖然有人整理,但更多的都散佚了,這首陳寶兒還真沒有聽說過。杜士儀見他發窘,便溫和地說道:“是《隴上歌》。說的是當年涼王陳安起兵反趙的事。雖則陳安最后兵敗被殺,而且因為反復不定而被人詬病,但只聽這首樂府,就知道不論他當初起兵是為什么,可終究還有人記得他反抗外敵之功。”
陳寶兒連忙努力記下這些杜士儀興之所至教授他的東西,突然想起什么,又問道:“杜師說的是五胡十六國時的趙?”
“不錯,雖說名曰趙,但和戰國時的趙卻大不相同。而且,咱們要去的云州故城,并非無名之地,當年北魏都城平城就在這兒,唐初劉武周更是盤踞于此,直到貞觀十四年,太宗陛下方才將定襄城移到了這兒,不過永淳元年卻因為默啜破城,城中軍民悉數遷居于朔州。即便如此,當年這里的居人也是軍遠多于民。貞觀年間厘定戶口的時候,這里的戶口便只有區區七十余戶,五百余人。”
“這么少?”陳寶兒有些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老師奔波近兩千里,離開長安城那樣繁華富庶的地方,居然就是成為這樣偏僻冷清地方的長官?
杜士儀教弟子,盡管王翰和崔顥都知道這民歌的出處,但誰都沒有越俎代庖地多嘴。王翰甚至一揚馬鞭,帶著羅盈徑直疾馳到了那放牧中年人的面前,拱了拱手問道:“大兄這隴上歌里,還能聽出隴西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那中年牧人看到這么二三十人,又見王翰身下駿馬雄壯,不禁有些警惕,因此對于他的問題也謹慎得很:“阿郎聽錯了,某只是隨便唱唱。”
“我們又不是查逃戶,不過隨便問問,大兄不用這般緊張”王翰雖家境豪富,為人卻爽朗,聞言也不以為忤,回頭看了杜士儀等人一眼,他便和顏悅色地說,“我們是到云州去做買賣的,敢問如今云州城中情形如何?”
聞聽此言,那中年牧人的神情方才輕松了一些:“原來你們是去云州城的。貴主遭襲的事鬧得沸沸揚揚,好在貴主只在馬邑歇息了兩天便趕回了城中,人心已經安穩下來了。那些馬賊簡直是膽大妄為,竟敢對貴主下手”
抱怨了兩句,他突然若有所思地看著王翰背后那大隊人馬,面色陡然一沉。看了一眼身下的駑馬,他仿佛有些掙扎,但隨即便猛然雙腳一縮,竟是從腰中拔出了一柄匕首,向王翰直撲了過去。盡管王翰并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可面對這樣的猝然偷襲,仍有些措手不及,好在他旁邊的羅盈多年來也不知道見識過多少生死廝殺的大場面,是一等一的警醒人,千鈞一發之際縱身上去擋格。那中年牧人固然有些身手,可不多時還是被他擒了下來。
面對這里的變故,原本還在教導陳寶兒的杜士儀登時沒了那興致,立時帶人撥馬過來。等羅盈按著牧人跪在地上,他見王翰手按胸口心有余悸,便有意笑著活絡氣氛道:“王六,以后可知道對人說話該小心些了吧?你得好好謝謝羅盈才是。”
這時候,崔顥也故意故作受驚狀:“剛剛可把我給嚇死了幸虧跟你去問話的人不是我,否則這會咱們倆肯定一塊沒命”
“我都差點沒命了,你們還在這說風涼話?”王翰氣急敗壞地罵了一句,但他天性豁達,很快就丟開了那惱火,皺眉看著地上的中年牧人質問道:“你是何人,緣何要行刺于我?”
那中年牧人聽著這些人說話,雖有些納悶,但還是惡狠狠地說道:“你們不可能是商人商人不會用珍貴的馬匹來馱運東西,也不會有這么多騎著馬匹的人是馬賊,只有馬賊才會有這么多好馬,這么多好手”
這話頓時把眾人全都給說呆了。尤其是王翰,他有些不甘心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懊惱地問道:“你說馬賊?你竟然覺得,我太原王子羽是馬賊?”
崔顥剛剛還暗嘆王翰莫名其妙就險些被人暗算成功,實在是有夠倒霉的,可當聽到這理由,他終于難以抑制地大笑了起來,甚至還夸張地伏在馬背上拍著自己的大腿。面對這么個沒義氣的同伴,王翰能做的只是狠狠瞪上這家伙一眼,可杜士儀卻敏銳地察覺到,那中年牧人猛然抬起了頭,眼神中赫然流露出幾分不可置信的驚詫。
這家伙竟然知道王翰 “是葡萄美酒夜光杯的王子羽?”
這話實在是令剛剛郁悶十分的王翰心生欣悅。而更讓他高興的是,對方立刻慚愧欲死地以頭抵地道:“某只看到各位人多,再加上貴主遭襲的事,只以為是馬賊去而復返……某甘領行刺之罪,但如今云州用人之際,只希望王郎準我戴罪立功。”
這番話說得入情入理,杜士儀再想想之前那字正腔圓的隴上歌,已然斷定這絕非尋常牧人。果然,王翰詫異地問了一句,“你怎知道我到云州乃是公干?”,那牧人便爽快地答道:“我聽說太原王子羽曾經深受張相國重用,文章詩賦赫赫有名,想來定然是圣人派了王郎來云州撫民。”
邊陲之地的區區牧民都知道自己的名字,王翰剛剛那一番虛驚的惱怒已然盡去,一時哈哈大笑。笑過之后,他就一本正經地說:“你雖然知道我,不過卻孤陋寡聞了些。張相國早已經罷相啦,我也早就遭了左遷,如今是無官一身輕。奉旨到云州撫民的不是我,是杜十九,我就是跟來湊個熱鬧的”
“杜十九?是豪取三頭的京兆杜陵杜十九郎?”那中年牧人突然感到身后扭著自己胳膊的年輕人松了手,一時又是驚喜又是惶恐,目光最終落在了居中的白衫年輕人身上,突然又連連頓首道,“某實在是萬死,不曾細究就動手,險些傷了貴人”
“算啦算啦,既然只是一場虛驚,那就不用再提了。”
王翰揉了揉手腕,大度地把這一場險些讓自己喪命的變故揭了過去。對于他的態度,最了解他的杜士儀習以為常,崔顥卻不禁嘖嘖稱奇,至于隨從的健卒們則是稱得上驚異了。若是按照律法,王翰即便辭官,卻還是有出身的官人,這行刺官人的罪名可謂非同小可。這么大的事,王翰竟然說放過就放過了?
“既然王六都這么說了,你起來吧。”杜士儀開口吩咐了一句,見那中年牧人這才爬起身來,他就問道,“你姓甚名誰,原籍何處,如今又居何地?”
“某姓南,名勝,原籍魏州,在隴西呆過好長一陣子,如今就在云州城中住,因種地不成,就還是于起了在隴右時的老營生,牧羊為業。”南勝說著便再次抬眼飛快打量了一眼這一行人。如果說本來他覺得這些人作為商隊太過招搖,作為馬賊卻又只是小股,那么,此時知道這一行竟是朝廷官員,他就覺得很符合觀感了。因此,當杜士儀再次問他固安公主近況的時候,他自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和那些養在深閨不知民間疾苦的宗室千金相比,固安公主是庶女,本就飽嘗人情冷暖,又曾經二嫁奚王,對于民計民生的了解自是遠勝尋常官員。她在云州這些年,馭下很有一套,撫民也很有一套,甚至于還會用更合理的價格收購百姓種出的糧食,交換奚族和契丹突厥的馬匹,更通過商隊的便利,為百姓提供更多的必須商品,其中最珍貴而不可或缺的一樣便是鹽。
所以,她在受傷于馬邑休養兩日返回云州之后,立刻有二十余青壯主動應募在云州城附近放哨,南勝便是其中一個。盡管他所防戍的是朝向朔州的南面,可他依舊沒放松警惕,險些就不由分說一刀要了王翰的命。
了解了自己想知道的消息,杜士儀復又問道:“這里距離云州還有多遠?
“大約三十余里。”南勝憨然一笑,“其實,若非為了貴主,查探是否還有馬賊出沒,我原本是不會把羊趕到這么遠來放牧的。”
杜士儀只覺得南勝魯莽歸魯莽,卻不失是好男兒,聞言不禁笑了起來:“那你就沒想過,先虛與委蛇,而不是那么莽撞地暴起行刺?”
“我虛與委蛇的勾當,我不太擅長。”南勝有些不好意思,想了想便實話實說道,“只要我兩個時辰之內不回去報信,云州城那邊就知道有馬賊出沒。我家侄兒南八如今應募為貴主扈從,就算我有什么閃失,貴主絕不會虧待了他”
“南八?”杜士儀先是一怔,隨即忍不住輕輕吸了一口氣,“你這姓氏,可是東西南北之南?”
南勝登時愣了一愣,有些奇怪地點了點頭道:“正是正是。”
杜士儀登時若有所思挑了挑眉。想當初兒時看梁羽生那《大唐游俠傳》時,他印象最深刻的便是其中評價南霽云的那句話。
敢笑荊軻非好漢,好呼南八是男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