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得好”
王昌齡因為越說越激動,聲音一下子大了些,這下子,身旁一下子傳來了一聲贊嘆。
在面臨洛陽宮的這種胡姬酒肆,看似誰都能夠在此占有一席之地,但光顧最多的,并不是初次來東都,想要瞻仰洛陽宮風采的外鄉人,而是周游兩京謀求科場題名的士子,以及那些有了出身后想要通過吏部銓選授官的選人。所以,一聲贊嘆之后,旁邊一桌本來仿佛只是好整以暇觀賞歌舞的客人當中,一個年約三十五六的青年移步過來,舉起酒盞自說自話敬了王昌齡一杯,又一飲而盡之后,便冷笑了一聲。
“如今選官,不問才于如何,也不問政績如何,只看官品,只看候選年限,可憐我雖好容易得了進士及第,可當初守選三年銓注的第一任官,竟是西南小縣縣尉倘若早知道如此,我何苦這么多年在科場摸爬滾打,不試明經,只求進士?”
見對方比自己還要激動,王昌齡登時一愣,再發現杜士儀臉色微妙,他就知道自己剛剛在這大庭廣眾之下大放厥詞,著實有些太孟浪了。可他生性豁達,卻又不失傲氣,這會兒見旁人也如此說,他終究還是滿斟了一杯含笑好回敬,卻沒有再接這話茬。而對方顯然也并不在乎,聳肩一笑回座,卻是繼續去看歌舞了。
而這時候,距離杜士儀等人幾席之遙的一副座頭上,卻有一個半醉的年輕人擊箸高歌道:“日暮銅雀迥,秋深玉座清。蕭森松柏望,委郁綺羅情。君恩不再得,妾舞為誰輕。”
這一唱,恰是合著胡姬急旋,相得益彰,一時吸引目光無數。而杜士儀聽著這一曲銅雀伎,若有所思往那邊瞧了一眼時,王昌齡便又驚又喜地叫道:“是高達夫君禮,達夫才高八斗,滿腹經綸,可能請他前來一會否?”
今日面對馮紹烈的挑釁,在這種大庭廣眾之下,而不是在家里見王昌齡,杜士儀已經把連日以來的顧忌也好,憂思也好,全都丟開了去。此刻,聽到王昌齡如此稱呼對方,由這熟悉的姓氏表字,他已經斷定那定然是高適無疑,當即含笑點了點頭。然而,等到王昌齡快步過去請人之后,不一會兒,與他同時過來的,竟然是兩個人,其中一人他一看就覺得面熟,正要出聲時,對方便長揖施禮道:“漁陽鮮于向,見過中書”
報名聲和中書兩個字的聲音都很輕,縱使離得近的人也很難聽見,杜士儀登時笑著站起身來。他親切地點了點頭,示意張興挪到自己身側,給兩位來人讓出位子,這才頷首說道:“我之前就聽說,仲通今年進士及第,未曾想竟這么巧在此偶遇。若非少伯認出了熟人,大約即便同處一樓,也要錯過了”
高適已然半醉,見同座好友鮮于仲通也認得對面這看上去仿佛還比自己小一點兒的年輕人,而且執禮甚恭,他不禁狐疑地掃了一眼旁邊的王昌齡道:“少伯,你剛剛硬拽我過來,神神秘秘也不說清楚,你這位友人是何方神圣?”
“京兆杜君禮,見過高郎。”
高適原本正在犯嘀咕,可聽到杜士儀這不大不小但剛好自己能夠聽到的聲音,他登時險些沒把眼珠子給瞪了出來。盯著杜士儀看了好一會兒,確定這種事絕不會有人和自己開玩笑,而王昌齡當初能得校書郎美官,也確實聽說是由杜士儀引見諸宰輔權貴所致。本待行禮拜見的他猛地打了個酒嗝,一時臉上更紅了,再要行禮時,杜士儀卻已經執手請坐,沒奈何之下,他只能順勢坐了下來,卻有些沒好氣地瞪了王昌齡一眼。
“少伯這啞謎打得我如此狼狽,看我回頭不灌你一斗酒”
王昌齡不以為意地嘿然一笑,這才以半個主人的身份,給新入座的兩人滿斟了,隨即見四周圍的其他酒客,多數在剛剛好奇地看過來之后,復又自顧自地去欣賞歌舞了,他這才看著杜士儀道:“君禮,我剛剛那些話固然孟浪,可循資格之法選人就已經有害公平,更何況如今吏部侍郎李十郎唯裴相國馬首是瞻,選人想得一美官,簡直是難如登天。而如高達夫這樣文采卓越的,連科場這一關都過不去,枉論其他?”
高適剛剛擊箸高歌,以銅雀伎自比,豪放率直,可此時此刻他和杜士儀畢竟是初識,難免有些拘束。聽到王昌齡說他,他便擺了擺手道:“我一貧夫,固然辭賦稍稍出眾,經史卻尋常,落榜也并不奇怪。可仲通已然金榜題名,關試之后卻是處處碰壁。我知道進士及第也需守選三年,可這樣蹉跎時光周游權貴之門,于謁贊頌無所不用其極,實在是太過浪費人才了”
當初鮮于仲通留在江南輔佐裴寧,要出仕早就出仕了,卻非要一試進士科,足可見志向非小,杜士儀不禁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而趁著這功夫,王昌齡已經對高適和鮮于仲通介紹了張興。盡管在東都,張興仍然是無名之輩,可河東節度掌書記這樣的官職,無疑表示張興極其受杜士儀信任重視,所以兩人都不禁好奇地端詳起了這個身材仿若武者的黑大個。而后者在代州時已經見過了一位位名士才俊,此刻應付裕如泰然自若,讓王昌齡高適和鮮于仲通對其更添幾分敬重。
“少伯既然任滿,又不愿意呆在長安,可有意遠游否?”
這年頭不是每一個官員一任結束后就能立刻繼續下一任,如果沒有足夠的背景和才于,多數要候選三四年不等。所以,當杜士儀問了這么一句話之后,王昌齡不禁愣了一愣。這時候,高適立刻拍案道:“我正打算周游薊北,少伯與我同游如何?仲通如果愿意,也不妨一起……”
高適這話才說完,杜士儀便打斷道:“我剛剛從北邊回來,雖則此前信安王那一仗,并未真正拿到可突于,可契丹和奚人叛部損傷不小,暫時不敢犯幽州,相形之下,如果你三人中有人打算遠游,我倒是建議去西域一行。”
“西域?”
唐人無論是在做官前還是做官后,多有周游天下的習慣,縱使遙遠的西域,也曾經留下無數文人墨客的足跡和翰墨。所以,三個人誰都沒有覺得杜士儀這個建議有什么問題,王昌齡更是摸著下巴若有所思地說:“西域?我從前囊中羞澀,倒是沒去過這么遠的地方……”
“若非家貧,我當年離家之后就直接去西域一賞那瑰麗風光了了。”口中這么說,高適卻好奇地看著杜士儀道,“中書對西域莫非有些特別的關切?”
“我想知道,在河隴更西邊的安西都護府,甚至更西邊,到底是如何一個景象。”見身邊的四人全都露出了納悶的表情,杜士儀便沉聲說道,“西邊的大食自從大約近百年前開始崛起,東征西討,也許遲早有一天會繼續西進至我大唐邊界。”
“大食?大食商人兩京之中很不少,富有豪爽,我曾經見過幾個,都說自己的國家是流淌著黃金和牛奶的寶地,而且兵強馬壯,百戰百勝。”高適頓時若有所思地蹙起眉頭,繼而好奇地問道,“聽中書所言,似乎對遙遠的極西之地相當了解?”
杜士儀隨手蘸了一點酒,在桌子上信手畫了起來,待到他大致畫了一幅現如今大唐西邊眾多國家的地圖之后,他就只見張興也好,高適王昌齡鮮于仲通也好,全都露出了凝重而不可思議的表情。天朝上國這種想法,從兩漢魏晉便已經深入人心,縱使中國的絲綢早在秦漢便遠銷羅馬,可中國商人很少有人愿意跑這么遠,大多數都是各國遠道而來的商人轉運回國。所以,尤其是當他們看到大食那一片巨大得絕不遜色于大唐的國土之后,全都只覺得心中一凜。
“我本就打算遠游,我去吧”王昌齡二話不說一飲而盡,慨然說了一句,可緊跟著,他的身邊就傳來了一個聲音。
“少伯,你好歹是個有出身的官人,好好呆著候選正經,西域我去”
鮮于仲通見高適王昌齡相爭不下,他本就心中另有計較,索性就沒去爭搶。果然,杜士儀莞爾一笑便拱了拱手道:“西域路途遙遠,少伯和達夫不如結伴而行,也好有個照應而且這一去不是一兩天就能回來的,既是我提出的,我便助二位程儀五百貫吧”
五百貫也就是五十萬錢,足夠尋常人家過個幾十年了,因此,王昌齡和高適對視一眼,都沒有拒絕。就憑他們兩個窮漢,去西域難道餐風露宿么?因而,等到這兩個人又盤桓片刻一同離去時,臉上全都掛著興奮的笑容,而鮮于向卻突然開口問道:“中書遣少伯和達夫去西域,應不是只為了了解大食,亦或是西域的地理人情吧?”
杜士儀對于鮮于向的識時務知進退素來印象深刻,對其的才于也有一番不錯的評價。此時此刻,他并沒有否認,點點頭答道:“達夫只是意外的收獲,至于少伯,他這樣的性子在兩京遲早為自己招禍,尤其是現在。仲通,你既然在京候選,那就來助我一臂之力吧”
鮮于仲通遲遲未至杜宅投帖求見,便是因為杜士儀回京之后一直都低調得讓人摸不著頭腦。此刻聽到其坦陳讓王昌齡高適往西域去的另一大緣由,又面對這樣的邀約,他登時精神一振。
“固所愿也,甘為中書驅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