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宇文審派回長安,杜士儀雖然極其關切王忠嗣的命運,但他知道,自己身在兩千里之外的鄯州,能做的事情便只有這么多,剩下的只能托付給尚在長安的妻子,以及寄希望于各種錯綜復雜的關系在關鍵時刻起到應有的作用。至于他自己還不能分心他顧,他有的是其他事情要做。比如,一個月之后,隴右節度下轄諸刺史就會齊集鄯州,拜見他這個頂頭大上司兼議事,此事容不得一絲一毫的馬虎。
自從郭知運病故之后,隴右節度大使大多數時候由皇子遙領,即便王君鼉一度兼領河西隴右,但大多數時候他都駐扎在涼州,而后王君鼉被殺,蕭嵩臨危受命節度河西,信安王李煒則是節度朔方,至于隴右之地,朝廷固然會指派隴右節度副使,可這個副使有多少節制能力,往往與其本身的資歷和軍功有關。所以,鄯州都督張志亮能夠勉強壓服部眾,范承佳卻被一個郭英又玩弄于指掌之間。
這一日正好是連日暑氣之后,稍稍蔭涼的一天,午后,杜士儀便帶著幾十府衛出城狩獵。到了預先就安排好的地方,他見張久等幾個老卒牽馬背弓等候在那兒,便撥馬快走了幾步,因笑道:“是不是我到得晚,讓你們久等了?”
蹉跎十余年,卻碰到了杜士儀這么一個年輕卻敬老,對他們這些老卒恩同再造的隴右節度,張久等人只恨年紀太大,不能隨同征戰,心中已經完全認同了這位新的鄯州都督。此時此刻,張久見其他人為之訥訥,連忙率先開口道:“大帥哪里話,我們也只是剛到。這里都是林蔭,就是等上一會兒,也比家里頭涼快。”
“你們年紀都不小了,卻一個個老當益壯。很好,既如此,便讓我看看鄯州老卒的本領”
杜士儀這一聲贊,頓時讓張久等人眉飛色舞。年紀大的人最討厭的就是被人說老,最高興的就是別人認為他們依舊精悍勇武。于是,一群人翻身上馬馳入林中之后,這偌大林子中的飛禽走獸頓時倒了大霉。這里乃是歷任鄯州都督兼知隴右節度約定俗成的私人狩獵場,素來不許其余將領及平民入內偷獵,臨洮軍中便有一撥兵馬專門在此看守,外頭甚至設有圍欄。盡管看守的軍士偶爾會偷獵些山雞野兔回去,但總是不敢太過分,故而杜士儀不愁今日空手而歸。
果然,他帶著親隨兜了一圈,半個多時辰后,便累計得了三五只山雞并兩頭鹿,赤畢等人不過是隨便拿些山雞野兔充數,然而,等到張久等人出現在他面前時,就只見這幾個老卒之中竟有兩人步行,至于他們的馬匹上,赫然捆著一頭極其壯實的野豬,這會兒已經死得透了。
“正好撞上了這個大家伙,我們思量機會難得,便決定和它于了一場。因為它個頭實在是太大,我們又是陷阱又是箭矢又是刀子,這才將其拿下,順便還殺了兩只野狼。那兩條狼不知是什么時候越過圍欄進來的,因為狼肉不好吃,我們就剝了狼皮當個紀念。”
見張久把血淋淋仍帶著腥氣的狼皮展示給自己看,分明也極其欣喜能夠有這樣的收獲,杜士儀不禁贊賞地點了點頭:“好收獲既然奔忙了一場,眼下時辰還早,先不忙回城,找個于凈地方炮制些烤山雞野兔,祭一祭五臟廟再說 張久等人上一次在記憶中到這里來狩獵,還是十幾年前郭知運還在世時的事情了。那會兒郭知運帶著他們這些親衛呼嘯而來,論狩獵收獲多寡評定,若是大豐收者還會得到額外賞賜,然后就興高采烈地回湟水城。偶爾郭知運興致極好的時候,也會當場炮制獵物大家分食。因此,聽到杜士儀這話,張久只覺得仿佛依稀回到了從前,竟是眼角濕潤了。再看其他人,雖則有些人慌忙遮掩,有些人則是輕輕吸著鼻子,但顯然一個個都想起了當年舊事。
杜士儀只是素來好吃,今天這么劇烈活動一下,著實肚子餓了,故而方才有此提議。等尋到一塊空地,赤畢帶著家將以及那些府衛們炮制了起來,他擺手阻止了那些要去幫忙的老卒們,示意他們在自己周圍坐下。盡管張久再次誠惶誠恐地說不慣如此,他卻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今時不同往日,我初到鄯州,如今不過粗粗聽聞了一些鄯州本地的事情,對于隴右節度所轄其余各州知之甚少。你們都是在隴右幾十年的人了,不妨閑話家常,給我講一講其余各州吧。”
張久見杜士儀態度和煦,他方才有些不安地第一個盤膝坐了下來。很快,其他人也跟著坐下了,有些拘束地你一言我一語說起了隴右節度下轄其他各州的風土人情,官府人事。隨著氣氛漸漸打開,張久突然發現杜士儀聽著雖仔細,但興致并不算很高,登時心中一動。
轉念一想,他陡然之間記起了一個人,陡然之間坐直了身子。他對于那些驕橫跋扈的郭氏子弟自然深惡痛絕,如今想到的這個人,在某些事情上和郭氏子弟如出一轍。盡管此人遠遠比那些只靠家世的紈绔難對付,可杜士儀既然正在問各州情形,他最終便從別人那里接過了話頭。
“隴右節度下轄各州之中,鄯州因地處赤嶺之東,最西處又有和吐蕃爭奪最烈的石堡城,故而位置最為重要。而河州城內鎮西軍,兵員僅次于臨洮軍,但論及地理位置重要,便不及洮州了。洮州有羌族聚居,時常叛離,再加上吐蕃時常派細作兩相挑撥,從前更是連年進犯,因而駐軍雖只五千五百人,卻格外要緊。歷任洮州刺史,全都是勇武著稱,而現如今的洮州刺史羅使君……”
張久突然頓了一頓,心里很有些躊躇是否應該就這么揭那位洮州刺史的短。然而,在他身邊坐著的老友秦在水卻沒那么多思量了,當即接口說道:“說到這位羅使君,他為人酷烈是出了名地,雖然往日軍功彪炳,但生性容不得人置喙。他在洮州占民屯田不計其數,又驅逃亡客戶為佃戶替自己耕種,而其親軍在洮州作威作福,百姓苦不堪言”
老卒們這些年吃了不少苦頭,即便是本來不憤世嫉俗的,也在沉重的生活壓力下變得性子暴烈。盡管杜士儀為他們的子侄解決了最大的問題,可多年養就的脾氣卻沒辦法一時半會改變過來,故而張久開了個頭,秦在水接了個話茬,緊跟著其他老卒頓時七嘴八舌加入了進來。
他們盡管定居在湟水城,可哪家沒有親朋故舊在這隴右各州跑,甚至于自己也有時候不得不出個遠門,再加上他們聽說的,多是底下尋常軍民之間流傳的那點事,視角大有不同。尤其是洮州刺史羅群的劣跡,不算什么秘密,只是一直沒人往上捅,往年幾位隴右節度即便略知一二也不敢輕易動此人而已。
杜士儀仔仔細細傾聽,偶爾會打斷再追問一兩句,等到下頭烤好的肉串送上來,噴香撲鼻讓人食指大動,這番暢談方才告一段落,而佐餐的美酒出自湟水城中的有名酒坊,老卒們一時貪杯,最終啟程踏上歸途的時候,一個個都是面色酡紅,騎在馬上搖搖欲墜,最后還是杜士儀生怕有什么萬一,派了人護送他們回去。
所得頗豐的杜士儀回到鎮羌齋之后,便立時命人請來了杜甫。含笑示意其在對面的坐席上坐下,他便開口說道:“子美可愿意去一趟洮州?”
張興鮮于仲通和顏真卿乃是正兒八經的幕府官,而宇文審是杜士儀的弟子,現如今已經回了長安,杜甫總覺得自己形同一個打雜的,可他著實是除卻讀書,其他的完全沒經驗,也只能于著急。可要他像李白王之渙孟浩然那樣成日里到處周游,他又實在不是那樣的性子。因此,杜士儀一開口便是如此直截了當的要求,他立刻精神大振,連忙問道:“大帥是要我去洮州查訪什么事?”
“沒錯,洮州刺史羅群,乃是河隴宿將,我上任伊始就聽小吏提過此人剛愎跋扈,但那也只是傳聞,今日方才從別人口中得知,他還有其他諸多魚肉百姓橫行不法的劣跡。然而口說無憑,我需要的是切切實實的證據,所以,我想讓你親自去一趟洮州,仔細查訪羅群是否真像傳言中那樣居功自傲目無王法。我給你一個幫手,奏記薛懷杰。他本是洮州人,故而和你同行多有方便。你記住,行跡要隱秘,查證要準確,我不要道聽途說,要的是確確實實的證據”
年輕的杜甫本就是急公好義的性子,他略一思忖,便爽快地應道:“能為大帥分憂,是我的榮幸我必定會竭盡全力”
“子美,那就辛苦你了。”
杜士儀含笑點了點頭,等到又囑咐了杜甫好一番,目送著人離去,他才又喚來了赤畢,囑其在家將中遴選兩個精于穩妥的人陪同杜甫前去洮州。赤畢自不會違逆杜士儀的吩咐,但思來想去,他忍不住低聲問道:“郎主緣何要囑托杜郎君去?他畢竟初出茅廬,萬一求功心切露出行跡,那時候豈不是壞了郎主的大事?我挑選幾個人潛入洮州,如若那羅群真有斑斑劣跡,證據要多少有多少。”
“不一樣。”杜士儀搖了搖頭,推心置腹地說道,“如若罪證確鑿,要拿下羅群,我必得先行將其從洮州他的大本營調開,如此一個月后刺史們云集鄯州議事是最好的機會。但是,若要定他的罪名,即便我節度隴右,仍然沒有這個權力,故而到時候肯定要御史臺出馬。讓杜子美這個士人出面訪查,來日萬一有御史蒞臨隴右覆核此案的時候,就比我自己派心腹前去訪查看上去要公允明正得多。別人只會說我提攜同姓,而不會說我是聽信心腹之私言。”
這種微妙的分別,赤畢立刻恍然醒悟了過來。若非杜士儀這一次到鄯州,和上一次去云州一樣,帶了浩浩蕩蕩一大堆人,否則在用人上頭必定又是捉襟見肘。偌大的鄯州,之前張興和鮮于仲通顏真卿私底下也訪查了不少人,可竟是幾乎沒有什么賢達文士,否則杜士儀何止只征辟了陸炳松和薛懷杰這兩個衙推奏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