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平康坊崔宅,盡管如今門前雙列戟的風光不再,可崔承訓以嗣趙國公的身份,雖然在朝一直是閑職,可一路升遷順利,現如今也已經穩穩當當進了五品。
齊國太夫人杜德和崔泰之崔諤之兄弟已然雙雙故世,兩人遺孀最初也不是沒想過分宅別居,可是,長安大居不易,清河崔氏他們這一支六房合居已經幾十年了,若是貿貿然分居,反而讓人以為是自家人鬧了什么矛盾。因此,趙國夫人李氏和崔泰之的夫人商量之后,想方設法買下了左鄰右舍的部分宅院,把宅子又擴大了幾分,最終仍是子侄輩繼續合居一處。
這一次,為了崔儉玄在懷仁令上任滿歸來,崔五娘親自張羅將他和杜十三娘住過的一處院落給重新打掃布置了一遍,又哄著教了崔朋好些話,這一天便親自帶著侄兒到灞橋接人。遠遠望見那一行打著崔字旗號的車馬過來時,她立刻彎下腰對身邊的崔朋說道:“阿朋,看,你阿爺和阿娘回來了!”
“阿姊,阿姊!”崔儉玄一馬當先地疾馳了過來,到崔五娘面前十余步遠處勒停,然后利索地順著馬匹前沖之勢躍了下馬,堪堪落在了崔五娘面前。見崔五娘扶著他的臂膀左瞧右瞧,他就有些不自然地皺了皺眉頭道,“阿姊,我都這么大人了,你還把我當成小孩子?”
“你再大也是我弟弟。”崔五娘微嗔一笑,繼而就低頭看著旁邊的崔朋道,“阿朋,還不叫你阿爺?”
崔朋是幼子,當年他呱呱落地之后不多久,崔儉玄就和杜十三娘遠赴懷仁。兩人生怕尚在建城的懷仁太過艱苦,剛出生的崔朋禁不住,再加上已經帶上了崔琳和崔朗這一兒一女,不得不忍痛把崔朋留在了母親和長姊身邊。眼下四年方歸,眼見得崔朋張了張口,清脆地叫了一聲阿爺,崔儉玄頓時喜得無可不可,彎下腰一把將次子抱了起來,也顧不得一路風塵仆仆,竟是用一路上都沒怎么修剪整理的胡須在小家伙面頰上蹭了幾下。
“乖兒子,回頭阿爺帶你去曲江劃船!”
崔朋原本對于叫這樣一個陌生人叫阿爺,心里還是有些發怵的,尤其崔儉玄突然抱起還拿胡子扎他,更是讓他由衷生出了幾分畏懼,可是,當崔儉玄一開口便許諾要帶他去曲江劃船的時候,他登時兩眼放光,當即嚷嚷道:“阿爺說話算話!”
“當然算話!”崔儉玄一本正經地說了一句,緊跟著就被崔五娘當頭斥了一句。
“身上都是塵土就不管不顧,看看阿朋從你這個父親身上蹭了一臉灰。還有,這滿臉發黑胡須亂蓬蓬的樣子,明知道就要到長安了,還不知道好好整理整理!好好一個美男子,非得把自己整成泥猴似的!”
從車上下來的杜十三娘聽到崔五娘如同當年一樣把崔儉玄教訓得不敢吭聲,她不禁暗笑不已,等到上前見過這位長姊之后,她就對崔儉玄說道:“我都說過,讓你好好整理儀容,這下子挨說了不是?車上還有銅壺銅盆,快去洗個臉換一身衣服進長安,否則阿娘看到你這幅樣子,指不定又要怎么心疼了。”
崔儉玄無可奈何地被支使去打理一下他慘不忍睹的尊榮,而杜十三娘聽到崔朋眼睛閃亮地叫出了一聲阿娘,頓時整顆心都是軟的。她如今有三個孩子,長子長女都養在身邊,唯有次子落地之后沒多久就與她分隔兩地,故而她一直都覺得歉疚。此時此刻,剛剛還說過崔儉玄邋遢的她也不顧地上腌臜,蹲下來緊緊把崔朋抱在懷里,那石榴紅的裙子下擺拖在塵土中也完全不知道。良久,她才松開了雙臂,仔仔細細地端詳了好一會兒崔朋,這才最終站起身來。
“阿姊,這幾年來,阿朋多虧阿娘和你照拂,我真不知道該說什么是好。”
“我還得謝你呢,留著阿朋在我身邊,我就和有了個兒子似的。”崔五娘見崔朋依戀地伸手拽住了自己的手,她沖著孩子笑了笑,這才抬起頭無奈地對杜十三娘道,“你看,這孩子常常黏著我,怎不叫我喜歡他?”
“阿姊喜歡他就好。我就擔心他淘氣,讓阿娘和阿姊不得安生。”杜十三娘不是沒有察覺到,崔五娘對自己的兄長杜士儀也是有過某種情愫的,但如今阿兄已有家室,子女雙全,她也就只能裝成一無所知。她的兒子能夠讓崔五娘能有所慰藉,那就最好不過了。
姑嫂二人說話間,崔儉玄已經三下五除二打理好自己重新走了過來。換下了一路馳馬以至于風塵仆仆的外袍,又洗過臉修過胡子,甚至連頭發都重新梳理了一遍,崔儉玄自是顯得神清氣爽。他少年時男生女相,如今年長蓄須,又任一縣之長管理一方,自然而然就比從前在京城時多了一番不同的氣度。就連崔朋在好奇地打量了父親好一陣子之后,也禁不住嘟囔道:“原來阿爺是這般神氣的。”
崔儉玄耳尖,立刻聽到了這話,當即對兒子眉開眼笑,一時半點氣度也沒了。而崔朋立時醒覺到什么,突然拉了拉崔五娘的手說:“姑姑,姑姑,阿爺怎么和九姑姑這么像?不會是九姑姑故意扮了阿爺,黏了胡子,來哄我們開心吧!”
此話一出,崔儉玄頓時氣急敗壞:“什么,九娘到現在還這么淘氣,竟然假扮我來哄人?”
“別聽阿朋胡說。”崔五娘又好氣又好笑地在侄兒腦袋上不輕不重拍了一下,隨即嘆道,“是每逢過年,你和十三娘不能回來,阿娘難免心中想念,所以九娘便琢磨出這樣一個彩衣娛親的法子,裝扮成你的樣子,搏阿娘一樂,你可別誤會了她。”
得知竟是因為這樣一個緣由,原本還有些惱怒的崔儉玄頓時沉默了,杜十三娘亦然。至于后下車見人的崔琳和崔朗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嚷嚷著叫了姑姑,認了弟弟,不一會兒就拉著崔朋一塊去他們姊弟倆的那輛馬車上去玩鬧了。接下來進長安城的一路上,兩人一個騎馬,一個和崔五娘一塊坐車,心里都是百感交集。等到了平康坊崔家,久別重逢的親人團聚,自是好一番熱鬧場面。
等到晚宴過后,崔儉玄和杜十三娘一左一右扶著趙國夫人李氏進了寢堂,隨之跟進來的崔五娘和嗣趙國公崔承訓關了大門,便分坐了李氏的左右兩邊。
“十一,你這次一任懷仁令滿回朝,四考的考績都不錯,我和阿娘的意思是,御史臺的殿中侍御史,中書門下的拾遺補闕,抑或是六部的郎官,這是最理想的官職。雖說我如今官職不過爾爾,但憑著崔家多年來的人脈以及你的政績,再加上杜十九郎的故舊,謀得這些官缺,應該不無把握。”
崔承訓身為長兄,又承襲了父親的爵位,如今說話自然有一種四平八穩的家長氣度。而趙國夫人也微微頷首,顯見是同意長子的這種說法。只有崔五娘面色微妙,沒有說話。此時此刻,深悉丈夫秉性,再加上離任之前,丈夫曾經和自己說過打算的杜十三娘瞥了一眼崔儉玄,心中不禁暗嘆。
雖不是當年那青蔥歲月了,可崔儉玄仍然是執拗脾氣,認準的事情九頭牛都拉不回來。可是,事涉丈夫和自己的嫡親兄長,她竟是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了。
“我不想留京。”擰著臉好一會兒,崔儉玄才迸出了這么一句話。見母親和長兄都遽然色變,他便索性開門見山地說道,“御史臺已經有妹夫王夏卿了,他這人比我識時務知進退,沒有郎舅兩人都在御史臺的道理。至于中書門下的拾遺補闕,我不過明經及第,和那些自負文采的家伙廝混在一塊,鐵定沒兩天就要鬧翻了。至于尚書省六部的郎官,哪一個不是別人卯足了勁頭想要博取的,清閑的沒意思,忙碌的不過是為他人作嫁衣裳,我沒興趣!”
“十一,難不成你又想去杜十九郎那兒?可他現在和當年不同,節度隴右大權在握,看似風光,卻也是眾所矚目,若你這個妹夫同在麾下,別人……”
“別人什么?想當初張嘉貞還曾經讓陛下把嫡親弟弟調到鄰州來做官的呢,他怎么就敢假公濟私?張說身為宰相,竟敢公然給自己那個當中書舍人的兒子一個上下的考績,更不要說他當中書令,兒子為中書舍人,這種直屬的上下關系豈不是更加不合規矩?如今我不過是想去隴右當官,怕別人說什么!”
崔儉玄一張嘴就是這么一番大道理,把苦口婆心的崔承訓說得啞口無言。而趙國夫人李氏想到這次子當年便是如此脾氣,如今甚至變本加厲,嘆息一聲后便開口問道:“十一,你既是想去隴右,可有什么具體的地方?”
母親這一松口,崔儉玄登時精神大振,連忙開口說道:“有,有!最好是鄯州,不行的話,河州洮州廓州也沒問題,最好是縣令!總而言之,比起在長安城受人悶氣,我在外任上頭的勁頭大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