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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出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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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君前紋絲不動一站兩刻鐘,對于尋常人來說興許并非什么難事,但對于年事不小的盧鴻而言,卻已經幾乎到了極限。此時此刻,見高力士送上那一卷奏疏,天子的表情恍惚有些變化,他不禁輕輕吸了一口氣。

  他已經老了,與其利欲熏心踏入官場漩渦,還不如繼續在山野之間過自己怡然自得的日子!若他真的想周游于權貴中間,小心翼翼地琢磨別人的心意往上爬,他何必早早就斷了仕途之心!

  御座上的李隆基緩緩將手中那張白麻紙再次卷成了紙卷,隨即端詳了盧鴻好一會兒,這才聲音緩慢地說道:“盧卿此前說見朕以忠信,今朕已深悟也。不過,盧卿隱于山林多年,傳道授業解惑,莫非將來授業弟子也要如盧卿這般,獨善其身,終身不仕?”

  聽到這個問題,就連此刻侍立在御座旁邊的高力士也忍不住替盧鴻捏了一把汗。而盧鴻在沉默了片刻之后,便深深一揖道:“山臣去歲接到征書之后,便曾經對諸弟子說過,治國平天下,非山臣所能,但日后若弟子之中能出幾個經天緯地之才,能夠輔佐天子,為政一方,那山臣為人師長,便能心滿意足。山臣本無治國輔政,匡扶君王之能,只一隱逸山林老叟而已,更無濟世之志,然則弟子之中若有賢才美玉能為陛下所用,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山臣只會覺得多年教導終有建樹。”

  聽到這話,李隆基方才面色稍霽。想到玉真公主適才字條上的建議,他雖仍然心中不悅,此刻便勉強微微頷首道:“既然盧卿心意已決,朕雖天子,不能強也,你退下吧。”

  一直僵持到現在,盧鴻亦身心俱疲。然而,面對這一句仿佛是解脫的話,他忍不住心頭巨震,立時抬起了頭。見李隆基已經緩緩站起身來,他方才再次鄭重其事地深深一揖道:“謹遵陛下此命。”

  “力士,你引盧卿退下吧。”

  眼看著高力士滿臉堆笑地上前引了盧鴻退出大殿,李隆基方才揉著眉心低頭長長吁了一口氣。誅殺韋后安樂,殺了太平公主,前年太上皇亦是駕崩,他這個君臨天下的天子不知不覺已經大權獨攬好些年了,縱使姚宋這樣的元老之臣,現如今他也已經完全能夠運用裕如,卻不想今日在一個小小的山野隱士面前碰了釘子。看來,這世上除卻有那些視隱居為終南捷徑的庸夫俗子,也不乏心志堅毅的高潔之士。可倘若高潔之士不能為己所用……

  一閃念間,他便想到了幼時所讀韓非子上的那一席話。

  “阿兄的氣可消了?”

  聽到這一個熟悉的聲音,李隆基抬頭看到那個熟悉的道裝女子緩步從外頭進來,不禁笑道:“本來真的是一腔無名火,可看了元元你送來的那張字條,我哪里還會和一個山野老叟慪氣!”

  “阿兄心中早已有了定計,我那一策,不過是正中阿兄下懷而已。”玉真公主若無其事地挑了挑眉,見李隆基果然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卻不知道是默認,還是另有打算,她方才輕笑道,“剛剛力士提起時,連我也幾乎不敢相信,竟有這等面君不拜,堅辭官封的人,更不用提阿兄了。就是世上眾人,相比也必然大多覺得,但凡賢士,待以高官厚祿,誠心信賴,總會留下來。不想那盧鴻卻是異類,生生辭了這旁人求之不得的殊榮。”

  “罷了,強扭的瓜不甜,不說此人!”

  李隆基意興闌珊地擺了擺手,旋即開口說道:“待會兒我還要在同明殿召見宋璟蘇珽,你去見過阿王,不妨去陶光園中賞玩賞玩。今日天氣絕好,正是游園時節,九洲池上亦早已解凍,恰好泛舟。我見完人之后,也會去陶光園一賞這早春光景。”

  玉真公主明白兄長是讓自己給宮中后妃一個暗示,屆時便可一覽絕色爭奇斗艷,她當即含笑答應了下來。待到退出宣政殿下了臺階,見崔九娘心不在焉地等在臺階下,她方才想起此前竟是將其給忘了,上前吩咐其跟著從光范門出去,這才笑著問道:“怎么,是等急了?”

  “我還是第一次到這宣政殿下頭,看著就肅穆得讓人望而生畏,畢竟是阿爺他們上常朝的地方。”崔九娘說著便東張西望了一眼,隨即悄聲說道,“不過,剛剛我總算是見到那位嵩山懸練峰盧公了。怪不得我阿兄那樣散漫不羈,嘴又刻薄的人,到了其面前也是大氣不敢吭一聲。分明乍一看不過是一個山野老叟,走路都有些步履蹣跚,可真正從身旁走過的時候,卻能感覺到一種說不出的氣勢。”

  “你也感覺到了?”玉真公主想起自己在廊柱后頭目送盧鴻離去時的情景,忍不住贊同地點了點頭,“如此傲骨之士,怪不得司馬先生引之為友。阿兄既是不能征其出仕,應該會賜官放其還山才是。唉,聽說司馬先生此前駐留嵩山嵩陽觀,可阿兄命人去禮請的時候,人卻早已經不知道去哪兒云游見友人了……當初我還是隨著阿爺見過他一面,這一晃又是好些年了,難道真的是仙蹤飄渺,緣慳一面?”

  乍一聽盧鴻竟是會被放回山,崔九娘頓時放下了心中那塊沉甸甸的大石頭。待聽得玉真公主說起那位司馬先生,她少不得笑著勸說道:“無上真師不要灰心,有道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說不定不知道哪一天,司馬先生便會飄然而至……啊,無上真師這一說,我突然想起來了!”

  她突然雙掌一合,眉開眼笑地說道:“說到司馬先生,我倒是曾經聽我家阿兄說過一個消息。當初他和杜十九一塊去嵩山懸練峰拜訪盧公的時候,兩人實則都是拿著薦書去的,只不過最初都沒拿出來。阿兄持的是普寂大師的薦書,而杜十九拿的,正是司馬先生的薦書!”

  “竟有此事!”玉真公主一下子停住了步子,秀目中綻放出了非同一般的神采。見崔九娘連連點頭表示確有此事,她忍不住嗔怪地說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直都在訪求司馬先生的下落,卻也不早說!”

  “本以為只是小事,一時沒放在心上,無上真師不要生氣嘛。”見玉真公主無可奈何地伸指點了點自己的鼻尖,崔九娘方才展顏笑道,“不管如何,總是有個線索。能夠讓司馬先生給他寫薦書,那杜十九總該和司馬先生有些關聯,回頭召他相問也就是了。就是那位盧公,相傳不是也和司馬先生頗有交情?”

  玉真公主想到盧鴻在天子面前都是那么一副樣子,情知從其嘴中問出司馬承禎下落恐是惘然,當即招手喚了一個道裝侍婢過來,沉吟片刻便囑咐道:“回去之后,記得令主簿擬一張帖子,送去那嵩山隱士盧鴻所居旅舍,邀其弟子杜十九二月初八到城外別館,請其務必光臨。”

  見玉真公主毫不猶豫地便下帖邀了杜士儀,崔九娘不禁笑得眼睛都瞇了起來。讓那家伙居然在祖母面前一口一個指她年少無知,須知玉真公主所開盛會哪一次不是匯聚諸多風流名士,若沒有真才實學,必然引人嘲笑,她倒要看看崔儉玄贊口不絕的人有多了不起!

  崔九娘順利請得玉真公主替盧鴻解圍,卻又轉眼間給自己下了一個套子,身在積善坊北門旁那家胡姬酒肆二樓的杜士儀自然一無所知。他和崔儉玄相對無言地喝了不知道多久的悶酒,幾樣佐酒小菜和湯餅等等點心,也只是象征性稍稍沾唇,直到耐性原本就不好的崔儉玄已經熱得拉開了領子,急得在完全打開的窗前來來回回踱步,杜士儀方才看見右掖門處依稀又有一行人出來。

  “崔十一,快看,仿佛是盧師出來了!”

  聽到這一聲,崔儉玄立時趴到窗口,瞇著眼睛分辨了好一會兒,隨即方才驚喜地叫道:“沒錯,真是盧師!快,我們迎上去!”

  崔儉玄甚至連結賬都顧不得,對酒保徑直撂下一句回頭到永豐里崔家結賬,旋即一馬當先沖在了前頭。落后一步的杜士儀跟著他出了酒肆,兩人俱是解下馬匹上馬便走。眼看快到星津橋時,兩人突然只見定鼎門大街上一人策馬疾馳過來,堪堪快要到了星津橋前值守軍士身前三四步遠處,方才猛然勒馬停住了。只瞅了一眼,他們就同時認出了那身穿白衣的人。

  “三師兄!”

  裴寧正盯著從右掖門出來的那一行人,聽到這異口同聲的叫喚,他才詫異地扭過了頭。認出是杜士儀和崔儉玄,他面上流露出了一絲少有的驚喜,但隨即就又恢復了那一張冷臉,淡淡地點了點頭就又死死盯著那邊廂的盧鴻。不多時,那邊廂一個身穿甲胄的軍官帶著三五軍士護送了盧鴻出來。

  “盧師!”

  裴寧橋前勒馬,杜士儀和崔儉玄匆匆騎馬過來與其會合,縱使盧鴻的眼睛行過金針撥障術,如今復明仍然不能明辨遠物,但他仍然憑著多年的熟悉認出了人來。此時此刻沿天津三橋出來,又請那送行的軍官一行人去預備車馬,見裴寧下馬之后快步上前,上下打量了他許久方才長長舒了一口氣,旋即張了張口仿佛想要說什么,他便笑著迎了上前。

  “三郎這么火燒火燎地趕過來,莫非打算在我回山之前,請大家一頓餞行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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