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邽縣主簿康成德趕到鄯州求救的時候,秦州都督府的另一個信使也終于歷經跋涉趕到了洛陽。論理從秦州到洛陽,還不如秦州到鄯州來得近,但因為州治上邽縣往東邊的官道損毀沒有那么嚴重,因而出了州境就路好走了,他抵達洛陽也就用了十日。風塵仆仆的信使進城時還遭到了盤詰,可得知是秦州地震,守衛定鼎門的隊正不敢怠慢,慌忙親自陪著其前去洛陽宮。等到此人千辛萬苦一層一層最終見到了宰相裴耀卿之后,只有力氣說出寥寥幾句話就暈了過去。
面對這等十萬火急的消息,裴耀卿亦是大為震驚,和正月里剛剛趕到東都力辭不成,不得不受任中書侍郎的張九齡商量之后,兩人便聯袂到了御前稟報。剛出正月就稟報這樣的消息,李隆基自然又驚又怒,可這等事關老天爺的事,即便他這個天子也沒有任何辦法,頂多只能在心里大罵幾句。至于首先要去做的事,不是別的,卻是派員前去祭祀山川。這樣一個人選君臣三人只不過商量片刻,就定了下來。
除卻尚書左丞相蕭嵩,還有誰能夠有這樣尊崇的地位去代天祭祀?更何況,蕭嵩曾經任過河西節度,對于河隴總比其他人熟悉。
至于陪同前去宣慰的人選,很快也定了下來,曾經任過戶部侍郎的裴耀卿在戶部諸郎官之中,選中了倉部員外郎韋伯陽。只不過,當裴耀卿去找韋伯陽托付重任的時候,說出來的話卻讓后者欲哭無淚。
“此次秦州地震,陛下雖震驚非常,也有意撫恤,但戶部情形你也清楚,光是之前圣駕和百官在兩京之間一遍遍地來回,耗費就不在少數,而且如今為了江淮以及河南轉運,再加上幽州用兵耗費巨大,度支捉襟見肘,所以秦州賑災及撫恤之事,需要你在隴右就地統籌。”
見韋伯陽那張嘴張得簡直能夠吞下一個雞蛋,隨即就露出了苦色,裴耀卿知道自己這是在強人所難,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當年宇文融括田括戶的收獲,如今已經幾乎都化為泡影了。東都含嘉倉不是沒有糧食,問題在于將糧食從此地運往秦州需要的路費!天子百官之所以來回長安洛陽,不就是因為洛陽有糧,而從洛陽經陸路運糧前往長安,則花費巨大?
“而且,這次有蕭丞相和你同行,若是隴右暫時錢糧吃緊,蕭丞相自然能夠說動涼州和鄯州出力賑濟安置。”
要知道,河西節度使牛仙客可是蕭嵩一手提拔起來的,這點事能不幫忙?至于杜士儀,那就更加不用說了,秦州本就是隴右下轄!
當蕭嵩得到消息的時候,木已成舟,即便他知道這一趟吃力不討好,可尚書左丞相雖說是虛銜,卻是整個朝堂上最高序列的文官,他即便再不樂意也只能立時動身啟程。他多年前由長安趕赴河西,是臨危受命,收拾王君毚之死而造成的爛攤子,由此一舉定河隴,最終以軍功拜相,締造了一段傳奇;可如今他趕赴秦州,某種程度上也是收拾爛攤子,可卻是老天爺造成的爛攤子。縱使他再有計謀軍略,在這種事上也束手無策。
盡管蕭嵩也好,韋伯陽也好,從信使口中以及那血跡斑斑的急奏上,都已經判斷出,恐怕此次秦州地震的后果非同小可。可是,當他們緊趕慢趕,最終抵達了秦州之后,得到的消息卻仍是給了他們當頭一棒。
因地震罹難的百姓,便超過四千,余下還有傷者無數!秦州州治上邽縣城完全被毀,成紀縣亦是受創嚴重,兩地房屋在連續余震之后,就連原本幸存下來的房宅也都倒塌了,可以說是哀鴻遍野。
隴右節度判官段行琛以及統管牙兵的旅帥馬杰已經先一步帶人趕到。雖說從廢墟里刨出活人來已經是不可能了,但救助傷者和幸存者卻已經緊鑼密鼓地展開,若非帶來了從渭州緊急調撥的糧食,又臨時搭建窩棚供流離失所的災民安居,再加上征調了十幾個大夫隨行,只怕死亡數字還會繼續增加。所幸如今已經過了三月,天氣在一天天轉暖,否則光是這天寒地凍就足以奪去無數人的性命。
蕭嵩只是受命祭祀山川,具體賑災撫恤的工作,都是倉部員外郎韋伯陽主理,但既然見著了杜士儀的判官,蕭嵩自然單獨召見了段行琛。得知上邽縣主簿康成德親自赴鄯州求救,杜士儀在當天就派出了人,而且授意渭州調撥糧食,一應錢款自有隴右節度承擔,他對這位昔日心腹的擔當很滿意,但還是不無憂慮地說道:“此次秦州地震,死傷極廣,萬一朝中會有人將這場天災推在主政官員頭上,恐怕君禮會處境艱難。唉,當此之際,我卻不在其位,真是難為他了。”
徐國公兼尚書左丞相蕭嵩這樣位高權重的人物,段行琛往日頂多是遠遠看到過,哪曾如現在這樣面對面地單獨說話。最初,他難以避免地有些緊張,可聽到蕭嵩言語和氣,推心置腹,他很快就把這些念頭都拋在了腦后。他從縣尉、主簿、戶曹參軍、錄事參軍……一路當到洮州司馬,始終在外任為人輔佐,雖然也遇到過賞識自己的縣令和州官,但仕途并沒有過大起色,甚至還有羅群這樣折辱他如皂隸的主官。只有杜士儀不但對他另眼相看,而且毫不遲疑托付重任。
所以,一聽到蕭嵩說杜士儀會處境艱難,他頓時急了:“丞相,鄯州和秦州相隔不下千里,此地遭劫,怎可歸結于杜大帥?大帥上任之后,整頓軍紀,革除弊政,如今隴右諸軍軍威軍容,更勝往昔,百姓更是無不稱道。更何況,得知秦州大災,大帥毫不遲疑便調撥人手,又籌集錢糧,若是再因此中傷,實在是……”
蕭嵩見段行琛猶如急了眼似的為杜士儀說話,頓時好奇地審視著面前這個年紀已經很不小的中年人。他當然聽說過杜士儀辟署了洮州司馬為節度判官,遙想此人從前的上司便是獲罪重杖流嶺南的羅群,他便擺了擺手,打斷了段行琛的話。
“你說的我都知道,朝中裴張二位宰相,心里也應該清楚,就是陛下,也絕不會體察不到這一點。可是,天災可畏,更何況地震乃是山川發怒,總難免要找個替罪羊的。更何況,我這一去位,君禮在朝中也好,在隴右也好,都不是沒有敵人,所以我說他的處境會艱難,可沒說他就一定會坐不穩隴右節度的位子。”
見段行琛恍然明白了過來,蕭嵩嘆了一口氣后,就正色說道:“君禮立時三刻派了你們過來,到底是果斷。那韋伯陽來時,裴相國吩咐了他什么,我雖不清楚,但也能猜測到一二。盡管秦州鄰近京畿道,可之前陛下和百官在長安呆了兩年,幾乎把關中之前幾年儲備的糧食消耗殆盡,更何況如今這場地震恐怕要耽誤春耕,賑濟恐怕不是臨時,而是要持續一年甚至更久,更不要說重建了。所以,只要君禮在賑濟和重建上頭多加努力,這一關不難過去。”
聽到這里,段行琛立刻連聲答應。就在這時候,外間傳來嚷嚷聲,顯見有什么事需要段行琛去拿主意,蕭嵩也就從善如流放了人去。等到段行琛一走,他便滿意地笑了起來,輕輕捋了捋自己的胡子。
地震發生在秦州,卻要隔著好幾個州之外的杜士儀去負責任,天底下哪有這道理?秦州都督既然在自己任上碰到這種事,總免不了第一個倒霉左遷!至于拿杜士儀來說話,也是他想試探試探杜士儀辟署的這個節度判官心性如何,眼下看來,其他的不說,單說歸屬感和忠誠心,這段行琛還真是很不錯!
因為賑災和安置的工作忙得不可開交,韋伯陽雖然從長安帶了幾個精干吏員,以及數百禁卒兵馬過來,可光是祭臺就已經夠麻煩了,他別的事倒還真的顧不上。等到好不容易把祭祀山川之前的準備工作給做完了,長舒一口氣的他方才開始打點忙碌自己的本職工作。
當他再次來到上邽縣城外那災民安置點的時候,就只見七八日前剛到時看到的一片亂糟糟景象已經完全不見了。一個個簡易窩棚整整齊齊,進出通路都預留好了,原本衣著襤褸的百姓身上都裹了大襖。而發放每日米面的地方,排隊的隊伍雖然長,可也總算還整齊。他隨處找了幾個人詢問,盡管驟然遭災的凄苦不可避免,但總算一張張臉上不再只有麻木和絕望,透露出了一丁點精氣神來。
哪怕就只有這一丁點變化,韋伯陽也足以驚喜了。他也是京兆韋氏,出自龍門公房,雖和其他各房那些顯赫權貴并非一支,但父親任過商州刺史,從兄弟們不少也正當任用。如今他深受裴耀卿信賴,前途亦是正好。一路訪查下來,發現本以為不可能完成的艱巨任務,眼下卻很可能不用大費周章殫精竭慮,他自是心中高興,連忙打聽了一下段行琛所在。得知人正在召集上邽縣災后碩果僅存的幾個官員,以及在災民中有聲望的耆老一起議事,他就找了過去。
當他來到一間看上去和尋常窩棚沒什么兩樣的棚子外頭時,就只聽里頭傳來了一個人的說話聲。
“上邽縣附近的土地,我已經讓人檢視過,雖說此次地震損毀巨大,但還是有不少田地是可以搶種的。另外,這些窩棚總不能住一輩子,上邽縣必定要重建,百姓需要一個家園。杜大帥已經允諾,上奏朝廷撥錢款,重建上邽縣和成紀縣城,屆時會以工代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