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使突厥和吐蕃這兩個大國,對于大唐來說都是事關國體的頭等大事,因而擇選之人常常掛著鴻臚卿或少卿這樣的高官,抑或者如皇甫惟明這樣妙言動人主的能言善辯之輩。即便如此,這也不是沒有風險的,使節被扣這種事雖然只是偶爾,但也不是沒有發生過。要說張興前往,也并不算卑官,他從前以隴右節度掌書記,試監察御史,哪怕后頭那個只是虛銜,并非實職,可依舊使得他有了相應的身份,再掛個鴻臚丞也就差不多了。
既然得到杜士儀面授機宜,張興自是立刻悄然預備。當封常清來見時,就只見其書案上堆起了厚厚一摞書卷。
昨夜一宿未眠,這會兒封常清眼睛里血絲密布,精神也有些萎靡不振,然則見眼前此光景,他忍不住開口問道:“張郎這是……”
“大帥薦我出使吐蕃,探視金城公主,雖則尚未有明信下來,但我自當先做好準備,免得事出倉促。”
此話一出,封常清登時大吃一驚:“張郎既為大帥腹心,片刻難離,如今這遠去吐蕃,少說也得三五個月方才能夠歸來。而且出使大事,朝中難道就無人了,卻要隴右出人前往”
如果不是杜士儀在點了將之后,又對他說出了另外一番話,即便如張興這樣心思縝密的,也免不了要暗自犯嘀咕。所以,見封常清那臉上寫滿了不可思議,他便似笑非笑地說道:“我先為河東節度巡官,而后又先后事大帥為河東、隴右掌書記,平生未下科場,卻能拔擢至此高位,知遇之恩不可謂不重。如今大帥既是薦我為國效力,豈有猶疑不前的道理自古事主以忠,事上以義,僅此而已。”
封常清頓時為之啞然。王忠嗣擺明是拒絕了他,而杜士儀派了張興接見考察了他,顯然流露出了某種意向,盡管這個意向只是張興邀他相從左右,可他一介白身,有這樣的待遇也同樣是機會。電光火石之間,他突然開口說道:“既如此,我愿相從張郎前往吐蕃都城邏些!”
“咦”張興不禁訝異地扭頭看著封常清,見其一副吃了稱砣鐵了心的樣子,他就沉吟道,“你若是情愿相隨,我倒是并無不可。若是事情順遂,旬日之內,朝中應該就會有旨意到來,你也先準備準備,至少和高郎君王郎君道個別,我還需得對大帥請示一聲。”
如果可以,封常清很不想去見王昌齡和高適。要說那兩人也是靠著他方才從安西那戶豪富的胡商家里脫身,一路上若非他熟悉路途,而且又熟知各族方言,只怕到河隴的這一路絕不會好走,所以,他對彼時狼狽不堪的兩人自然不會高看到哪里去。可如今一為座上賓,一為馬前卒,他總有些掛不下臉,于是,在出了這幾乎已經成了張興私宅的跨院時,他是思來想去許久,這才決定打起精神去見一見王昌齡和高適,把該剖白的剖白清楚,至于他們如何看他,他也管不著了!
他不比他們,雖則幼時孤貧,但至少還有打動州縣長官下科場的機會,他實在不甘心就那樣默默無聞地老死于異域!
然而,當他一連詢問了幾個從者,這才打探到王昌齡和高適的下處找了過去時,卻發現那里并非只有那兩人,而是還有昨日他在鄯州都督府門外見過,以鄯州都督節度隴右的杜士儀。許是如今并非外出以及見文武的時候,杜士儀一身尋常士子常穿的白衣,一頂綸巾,黑色布履,看上去雖然樸素,可容光煥發,眼神幽深,顧盼之間卻有一種迥然于王高二人的風儀。這下子,他登時有些進退兩難,結果還是王昌齡眼尖,一眼認出了他。
“封二,你可是來了!”
封常清見杜士儀也已經朝自己看了過來,頓時打起精神大步入內,慨然行禮道:“見過杜大帥!少伯,達夫。”
要是這會兒封常清稱呼一聲王郎君高郎君,王昌齡高適必定回頭就把此人真當成陌路了。可眼下封常清還沒有因為身處鄯州都督府,自己和王高二人身份有別,而真的自慚形穢到卑躬屈膝,王昌齡本就是個性子豁達的人,當即笑道:“君禮兄,我之前也說過,若非封二,我之前荒唐鬧出了那么一件事,自己有個三長兩短不要緊,達夫就興許要被我連累了。從龜茲到鄯州,這一路上都多虧封二為向導,可大家彼此熟稔,我問他表字時,他居然還不肯告訴我。”
盡管從昨天王高二人被請進了鄯州都督府之后,這還是第一次相見,可王昌齡既然用這樣輕松的語調說起舊事,封常清只覺得一顆心頓時定了一半。瞧見杜士儀并無不耐之意,他就實話實說道:“少伯和達夫固然好意,但我一身所學,都是來自外祖父,而外祖父獲罪流安西,我甚至連扶柩歸鄉的能力都沒有,不得不讓他埋骨他鄉,因而我當年葬他時便起誓,若不得令外祖父榮歸故鄉安葬,則絕不以外祖父所起表字示人。”
這個理由,比當初封常清敷衍他們的理由聽上去合理多了,而且其中不無痛楚,王昌齡和高適對視一眼,頓時只覺對其人鄙薄之心減去了八分。
他們固然孤貧,可至少不曾隨著獲罪的長輩遠走數千里之外的西域,在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長大!
“若你的外祖父知道你有此心,必然含笑九泉。”杜士儀微微頷首,繼而就對封常清說道,“你之前說,愿事忠嗣為馬前卒建功立業,想來奇駿已經將忠嗣的話告訴你了。”
“是。”封常清對王忠嗣看不上自己,卻還拿那樣的話搪塞,心底不是沒有郁悶的,但此刻還是恭敬地說道,“王將軍此說,我愧不敢當。昨夜與掌書記張郎長談,蒙張郎不棄,愿簡拔我相從左右,我實在是感激不盡。適才張郎言說將有遠行,我自請隨扈,張郎言說,若大帥允準,他并無不可。”
張興要遠行去哪里,杜士儀是最明白的,聽到封常清竟然主動愿意跟,他頓時撫掌笑道:“我正愁無人為奇駿拾遺補闕,卻有你主動請纓,很好,很好!常清且打疊精神隨奇駿前往,屆時如有功苦,我一定明白奏請,不讓你這一趟白走了!”
看來杜士儀讓張興前往吐蕃這一趟,是真的另有玄機,幸好他那時候在張興面前沒有猶豫就提出跟著去!
封常清竭力抑制住心頭狂喜,立時下拜道:“常清白當盡心竭力輔佐張郎,不負大帥期望!”
等到杜士儀勉勵了封常清兩句,又目送其離開,剛剛一直沒怎么吭聲的高適這才開口問道:“未知君禮兄要將那位赫赫有名的隴右黑書記派去何方遠行”
正如同張興本人毫不在意被人稱為隴右黑書記一樣,杜士儀卻也不在乎自己任用的人得了那樣的諢號。王昌齡和高適正好趕在這時候抵達鄯州,是他沒有預料到的,可既然人都來了,因為鮮于仲通人在洛陽,而張興又即將遠行,手邊正好乏人的他毫不介意用兩人一用。
要說在詩壇上的名氣,他舉薦入京的那三人如今更大,可李白的性子太過豪邁不羈,孟浩然慕隱者,王之渙好酒而又年紀大了,而且相同的是三人那怕拘束的性格,相形之下,王昌齡高適則更為合適一些。
“不日之內,奇駿便會以試監察御史,知鴻臚丞的身份出使吐蕃。”見王昌齡和高適同時露出了驚訝的表情,他便誠懇地說道,“奇駿乃我之左膀右臂,他這一走,我身邊未免乏人。如若少伯和達夫愿意,不若留下佐我,未知可愿答應當然,若是達夫有意回京科場題名,那就另當別論了。"
面對這樣的要求,王昌齡和高適同時怔住了,繼而怦然心動。王昌齡雖是進士及第,釋褐便授校書郎,可謂入仕順遂,可因為嘴太快,第二任就不得結果,故而方才會憤而和高適應杜士儀之請遠行西域。而高適的科場運氣甚至還要遠遠不及王昌齡,一而再再而三把寶貴的大好時光丟在一年一年的應試上,他打心眼里就無法甘心。而且,此次西行,見山河秀麗,景色雄奇,兩人對于回京繼續謁公卿訪權貴的生活,不由自主全都有些抵觸心理。
因此,王昌齡幾乎沒怎么細想,便一口答允道:“若能為君禮兄分憂解勞,我何其有幸!”
王昌齡都這么說了,連個功名都沒有的高適就更加沒顧慮了。他拱了拱手,朗聲說道:“我出身孤貧,又不是那些需要光宗耀祖的大家子弟,對科場已經不抱什么希望了!只要君禮兄回頭不嫌棄我半點經驗也沒有就好!”
說動兩人留下助一臂之力,杜士儀自然心情很不錯,又和他們談天說地好一陣子,這才離去。而等到他一走,王昌齡就打趣高適道:“好你個高達夫,我還以為你會一口拒絕的。之前在路上聽說李太白三人詩賦動東都,一時使得洛陽紙貴的事,你不是還起意要去和他們較量較量嗎制科就算不會連開博學鴻詞科,可文辭雅麗科總還會再開的,你還愁沒有機會”
“我那只是說說而已。”高適哂然一笑,年輕的臉上寫滿了勃勃雄心,“看到君禮兄不過三十出頭便節度一方,文武服膺,再看看我年紀仿佛卻一事無成,我就實在不想就這么空耗了歲月。李太白三人即便再才華橫溢天子贊賞,可現如今如何還不是僅僅只是以校書郎之銜供奉翰林,別說預國事,甚至就連一丁點實務都沾不上!難得君禮兄身邊缺了人,你我可是撿了現成的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