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四年太宗李世民平定東突厥之后,就把東突厥降戶安置在從靈州到幽州的北面一線。(文學館ww.xguan.om)而關內道北部的六胡州,一直都是以附庸東突厥的粟特人為主,最初是羈縻州,到了高宗調露年間方才轉為正州,大唐直接委派刺史管轄。此地北帶豐州、勝州,南臨京畿長安,東西連通靈州、夏州,乃是河曲之要害,氣候于燥,地勢平緩,并沒有什么寬廣的大河,往來全憑陸路,正是豐州南下靈州、鹽州和夏州的咽喉。
所以,當年康待賓那一場叛亂,可以說整個大唐都受到了震動,時任朔方節度使的王竣固然率先領兵平亂,隴右節度使郭知運也奉旨率兵渡黃河北上,此外,河東大同軍、橫塞軍一線的同羅、仆固等鐵勒兵馬也奉命圍剿,再加上河東天兵軍節度大使張說領兵出擊。可以說,那連場大戰的硝煙雖然已經散盡,但在場這些昭武族酋只要回想起那時候的情景,便忍不住打寒噤。
康待賓兵威最盛的時候,曾經一度打下了蘭池州都督府,可結果如何,還不是最終被打得七零八落,自己也被押送長安腰斬?
故而康無延重提舊事,一個和他年紀差不多的族老便輕咳一聲道:“杜大帥對咱們也著實算是不錯了。要知道,咱們送去的兵馬這不是過年就都回來了?而且,還發放了相應的年物。杜大帥也說了,日后不用這些兵馬常駐靈州,咱們所付出的的不過是之前那幾個月的供給罷了。”
“那是他生怕這數千兵馬駐扎靈州左近,萬一嘩變的后果”康無延沒好氣地冷笑一聲,見其他人面色各異,他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道,“你們可別告訴我說,不知道近來的傳聞咱們費盡辛苦請求把那些當年的叛軍赦歸故地來是為了什么?還不是為了我們自己,否則我們何必做小伏低,付出那么大的代價?可如今呢?杜大帥從長安調了一個康庭蘭來,親自主持那些胡戶的安置事宜,我們想插手也被婉拒,用一句中原的話說,這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猜忌什么的,眾人都不愿多想,王竣鎮守朔方期間也同樣是一天到晚提防那些鐵勒降戶,還有他們這些粟特人,李煒也是一樣不曾有一天放松過警惕,杜士儀不相信他們,這也是常理常情。可康無延直言不諱地說出他們之前付出了代價,卻可能顆粒無收,不免有人發起了牢騷。
“這倒是,奉命安置那些人的唐軍防咱們就如同防賊似的,但凡有人接近便會嚴正警告,我也聽說了,康長老想要見嫡親舅舅也被人攔了下來。”這次說話的是安鐵奴,安姓一族的族長,他抱怨了一句后,便氣咻咻地說道,“聽說那些遷回來的胡戶因為此前被打散了安置各處,形同一片散沙,杜大帥還會親自出面為他們選出首領。這下子可好,咱們辛辛苦苦請求把人赦歸回來,一轉眼卻讓他們高我們一等,哪有這樣的道理”
“正是這話。”當初向杜士儀提出赦歸當年那些胡戶的請求,就是康無延首倡,故而如今此事眼看就要泡湯,他是最最惱羞成怒的。然而,他也害怕杜士儀的凌厲手段,此刻見還有人面露疑慮,他便放緩和了語氣說道,“各位,我也知道,大唐兵鋒之利,就連如今的突厥都難以抗衡,所以,我自不會自不量力,要求大家真去和杜大帥掰腕子。施加壓力的方法有很多種,這一點可以借鑒中原的兵法,比如,我們可以借刀殺人。”
安鐵奴早和康無延串通一氣,此刻自然恪盡自己這個托兒的職責:“怎么個借刀殺人法?”
“河洛江淮回來的那些人,離開故土太久了,老一輩的人沒剩下幾個,就是當初和咱們相熟的,也早已經疏遠了,根本不會記得我們伸出手幫了他們一把,讓他們得以回歸故地的恩情。而那些年輕的就更不用說,一個個都把咱們當成路人似的。就算將來把他們依照姓氏收入我們的族中,也指不定鬧出什么事情來,所以,得讓他們知道厲害,知道感恩。而且,也得讓杜大帥知道,這些人不像我們,他們當年就能高舉叛旗,現在也是養不熟的狼崽子”
安鐵奴耐不住性子,于脆替康無延把話說了出來:“這么說,咱們要做的事情很簡單,挑唆那些家伙鬧事甚至于動兵,等到杜大帥狠狠將他們鎮壓下去之后,必定會醒悟到,把他們打散了安置在咱們各部當中,這才是最好的辦法 “這法子好,不戰而屈人之兵”一個胡酋大為贊賞,甚至說出了一句自己都不怎么懂的文言古話。
“不用咱們去和杜大帥撕破臉就行了,否則還真讓人心里發怵。”
見眾人七嘴八舌紛紛答應,康無延知道經過從前康待賓那件事,沒有人再愿意貿貿然和大唐交兵,他自己也是一樣。只不過,一個人去做這種事,總比不上把所有人拉下水來得好。于是,當這除夕夜的飲宴散去之后,眾族酋回歸之后,紛紛派出了心腹人等前去那些赦歸胡戶的安置地,尋找可趁之機。畢竟,大過年的,唐人也要過節,總不至于像平日里那樣防范森嚴。
長途跋涉回遷故地的第一批胡戶,如今已經來了大約三千余人,其中大多來自河洛,少部分來自于江淮。其中多是康、安、何、石這四姓,也就是康待賓起兵反唐,打算叛歸突厥的嫡系人馬。多年的異鄉生涯,老一代死的死,活下來的也已經滿臉皺紋,年輕一代長自異地他鄉,從小就知道自己和當地人不同,而且官府一直都嚴加巡查監管,從來只能從長輩的口中聽說六州舊地是什么樣子。
如今回到了宥州,但只見草原無邊無際,天地寬廣無垠,有人喜歡,也有人更習慣中原生活,因而磕磕絆絆大小紛爭不斷。再加上當年散居各處,官府嚴防串聯,他們也沒個真正能壓服所有人的首領。
康庭蘭和當年跟隨王竣平定六胡州之亂,獲封左威衛大將軍的康植是遠親,很早就徙居洛陽,但憑著他姓康,母親出自安氏,典型的胡人相貌,而且又能說一口流利的粟特語和突厥語,在整個安置過程中起到了相當關鍵的作用。
他將這批遷回來的胡戶按照姓氏分成一個個部族,其中康姓和安姓最多,都有四百余口,石姓則是三百余口,余者多半都是二百多甚至一百多的小群落。而后,他親自遍訪各族,與老者攀談,選出年高而又通事理的作為族長,此次過年又發放了一批物資,初步穩定了人心。
這一日是正月初三,他再次帶著十余親兵造訪了康姓族人的聚居點,正在和長老康特仁言笑盈盈攀談之時,卻只聽外間好一陣喧嘩,緊跟著就是十余人手持利刃的青年闖了進來。見此情景,康特仁登時大驚失色,尤其是發現其中竟然還有自己的幼子,他更是又驚又怒:“你們這是于什么?”
“康將軍,我們當年背井離鄉從這里被遷到了內地,現在又吃了無數苦頭遷了回來,如今還只是過第一個年,還沒來得及讓所有人住在遮風擋雨的帳篷里,還沒來得及讓上上下下都能喝酒吃肉,官府就打算從我們中間征兵,還打算征重稅,這是把我們當成待宰羔羊嗎?”
六歲隨父親遷居內地,那種顛沛流離的艱苦,至今康德勒還能記得清清楚楚,而這次遠道跋涉回歸,放棄已經熟悉的家園,他只覺得心下煩躁至極,因而一聽到傳聞就立刻炸了。此時此刻,氣勢洶洶闖進來的他在質問了這么一番話后,便揮舞著手中的長刀,氣急敗壞地嚷嚷道:“阿爺,我們忍了這么多年,吃了那么多苦,現在回來了還不能安安穩穩過日子,這種生活我受夠了”
自己身上肩負了怎樣重大的任務,康庭蘭事先心里有數。他曾經無數次設想過這些赦歸胡戶中發生騷亂的可能性,也許是當年那些老人不甘寂寞,也許是年輕一代對于宥州的陌生,如今發生的情況自然是后者。因而,他并沒有任何驚慌失措,而是從容起身反問道:“所謂征兵和征重稅的話,爾等是從何處聽來的?我身負杜大帥之命,總領此次安置你們的事,從未聽過這樣的傳言 “你別想瞞騙我們,你當著大唐的高官,早已不是我們的族人了杜大帥分明沒安好心”
聽到那康德勒迸出這么一句話,康庭蘭不禁嗤笑道:“沒安好心?你們遠道跋涉回來的時候,帶了些什么東西?而現在安置你們的宥州這三縣,從帳篷到牛羊到牧場,你們認為是憑空掉下來的?你們都不是三歲小孩,一頭牛多少錢,一頭羊多少錢,而一頂油氈帳篷,又是多少錢?征重稅,征兵打仗?你們先問問自己的良心,如今你們吃的用的住的,用了杜大帥多少錢?”
此話一出,不但康德勒為之語塞,就連其父康特仁也不禁點頭。杜士儀通過之前那場勝仗,從骨頡利敗軍身上撈了一大票,從突厥登利可汗的互市那兒又撈了不小的一票,再加上柜坊飛票這樣的商業運作從中抽頭,亦是獲得了穩定的進項,這才能夠分批安置這些遷回之時幾乎一窮二白的胡戶。可這些事外人哪里曉得?聽到康庭蘭和他們計算這些,有的人腦袋冷靜了下來,不禁懷疑起了外頭的說辭,但也有人反而被沖昏了頭。
康德勒背后的一個提著弓箭的年輕人便怒不可遏地叫道:“胡說八道,你這是狡辯”
話音剛落,說時遲那時快,他抬手拉弓搭箭,竟是徑直沖著康庭蘭一箭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