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三更,平康坊李林甫的宅邸大門卻被人突然擂響。盡管守門人睡眼惺忪,可在來者表明來意之后,卻立刻沒了半分睡意,慌忙前去稟報上頭的管事,如此一層層稟報到李林甫的寢室時,李林甫幾乎是一骨碌爬了起來,絲毫不理會身邊寵妾的嬌聲詢問,趿拉著鞋子就大步往外走去。從者們用最快的速度服侍他穿好了衣服,他就三步并兩步往外走去,須臾便到儀門之外上了馬。
在這種宵禁時分,憑著天子派來的宦官和宰相的名頭開路,李林甫幾乎是用最快的速度抵達了興慶宮。前頭只有燈籠的微光,整座宮城仿佛都在睡夢中還未蘇醒,但他卻知道宮中大多數人恐怕都已經驚醒了過來。即便來請的宦者語焉不詳,可武惠妃對他透過一個訊息,而他的立場早就很明確了。
若是涉及廢太堊子之事,他一定會不吝幫上武惠妃和壽王李瑁一把!
然而,等到他平生第一次踏入南薰殿天子寢殿時,卻聞到了一股濃重的血腥氣。按照他想來,武惠妃就算用手段,也一定會把局勢掌控在一定范圍之內,若是弄得天子寢殿濺血,那就實在是太離譜了。可是,此時此刻不但有血腥氣,而且他分明能夠看到進進出出的宮人內侍臉上那種驚惶不安。一時間,事先雖說面色沉重,心里卻很有把握的他不禁有些沒準了。
政事堂二相中,李林甫為中書令,而牛仙客卻并非侍中或是門下侍郎,而是以同中書門下三品兼知門下省事。所以,看到牛仙客并不在此處,李林甫心知肚明,牛仙客不但資歷不足,而且素來謹慎,對于這樣廢立太堊子的大事恐怕必定會唯唯諾諾,所以天子壓根沒把人叫來。若是在進入南薰殿之前,他必定會覺得如此也省卻了麻煩,可這一次在天子炯炯目光注視下,他卻不由得希望有人在身側減輕一些壓力。
到底鬧出了什么事?
“力士,你對他解說解說,今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高力士見李林甫用征詢的目光看向自己,不禁暗嘆一聲。他平日也沒少拿李林甫的好處,就算幫過杜士儀,可那一次上奏朔方經略軍三將的奏疏上,杜士儀終究并未和李林甫死掐,所以在這當口,他并沒有貿貿然落井下石,而是索性原原本本將自己看到的聽到的事情全都轉述了一遍。看到李林甫的反應之后,他就明白,今晚發生的一切恐怕李林甫確實不知情,而且受到的驚嚇還不小。
李林甫確實是驚駭到了極點。盡管他早年就和武惠妃有了來往,私底下不無承諾,可是,他萬萬沒想到,武惠妃想通過假消息誘使太堊子李瑛鄂王李瑤以及光王李琚上當也就算了,竟然會放任那三位皇子長驅直入天子寢宮!這要是李瑛抑或李瑤李琚稍稍有些把持不住的惡念,那結果如何誰都能想到!怪不得都說最毒婦人心,武惠妃獨霸后宮那么多年,未料想這次竟這般狠辣!須知南薰殿的人可都是千挑萬選的!
“陛下,未知光王……生死如何?”
李林甫是不得不硬著頭皮問這么一句,可回復他的卻是久久的沉默。最后,還是高力士低聲說道:“太醫署的御醫如今還在盡力施為,但情形如何卻難說得很。”
如果沒有光王李琚這慘烈的一撞,李林甫必會立時三刻義正詞嚴地指斥李瑛三人闌入南薰殿,圖謀不軌,可眼下他卻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天子究竟是因此就生出惻隱之心,憐憫李瑛三人?還是因為和武惠妃的多年情分,照舊認為是李瑛三人自知無法脫罪,而胡言亂語陷害武惠妃?當他偷瞥到李隆基那和尋常老者迥異的犀利眼神時,他一下子意識到,面前這位不但是丈夫,是父親,還是至高無上的大唐天子!
于是,李林甫果斷地推翻了之前的計劃,恭敬地深深施禮后,隨即便鎮定自若地說道:“此乃陛下家事,然則臣卻不得不諫勸三點。如若陛下真的御體有恙,召見皇子,必定有制書,有欽使,而絕非是深夜一介宦者私出宮闈。陛下乃垂拱天下多年的明君,怎會輕易受制于婦人宦者之手?太堊子與南薰殿中內侍有所勾連,這是不容爭議的事實,此其一也。”
此話一出,李隆基的眉頭微微挑動了一下,卻只是淡淡地說道:“繼續說。”
盡管李隆基反應平淡,可李林甫何等善于察言觀色,知道他對于李瑛三人的定性已經足夠充分了。故而他頓了一頓,又繼續說道:“南薰殿上下宦官宮人,明知太堊子鄂王光王三人乃是闌入,卻放任自流,為陛下安危計,其中蹊蹺應使人嚴查不怠,此其二也。”
“楊思勖已親自徹查。”
聽到李隆基所言的這個人選,李林甫已經徹底確定,除非這南薰殿中執事的全都是能夠抵死不開口的死士,否則,武惠妃恐怕難辭其咎!想到昔日的那些往來,想到武惠妃給他行過不少方便,而他也投桃報李,給武惠妃說過好話,他不由得橫下一條心。
這個時候,沒有什么比把自己摘出去更加重要的事了!
“其三,光王撞柱,鄂王指認,恐怕宮中還有人潛為逆謀。陛下乃君父,如何處置家事盡在一念之間,臣為宰輔,唯奉旨行事。”
盡管李林甫不曾指名說誰人應該承擔責任,但這樣的話無疑代表了他的態度。高力士在此前雖說沒有聽到李林甫提及武惠妃只言片語,可是,從天子的反應上,他已經明白,李隆基對武惠妃恐怕是失望了。身為武氏女,武惠妃倒是比李瑛這個太堊子更能痛下決斷,只可惜還是看錯了人。李瑛也好,李瑤李琚也罷,哪怕曾經有過怨懟之心,在真正的節骨眼上終究還是心慈手軟,這也是她失敗的最大緣由!
“今夜之事,親歷的人朕已經都交給了楊思勖,他自會替朕收拾妥當。力士和黎敬仁等人乃朕之腹心,定會三緘其口,宮外知情者,唯你一人。”李隆基盯著李林甫,一字一句地說道,“其中情由,朕若是聽到外間一字傳言,定然唯你是問!”
“緘默是金,臣定當謹慎!”李林甫嘴上這么說,心中明白,李隆基恐怕是不打算把真相公諸于眾了。也就是說,天子會尋找一個最合適的理由了結這件事,無論太堊子鄂王光王也好,武惠妃也好,恐怕都不會有什么好下場。
萬幸的是,自從拜相之后,他為了避嫌,即便和武惠妃有所往來,可什么書信證據一個字都沒有,傳話也幾乎沒了,有的只是某種默契!可即便如此,李隆基一怒之下罷他相位甚至貶斥也并非稀奇事,天子是此刻不提,還是根本就沒那意思?他的生死榮辱都系在這么一件事上,他一定得想明白其中關節!
興慶宮金花齋中,夤夜等候消息的武惠妃沒能等來好消息,等來的卻是將此團團圍住的北門禁軍。盡管外間的借口是太堊子鄂王光王潛為逆謀,因而李隆基震怒之下派兵護持她的寢宮,可她自己卻最明白怎么回事。
去傳信的武廣是死士,家人她早已安排妥當,事機不妙就會一死了之,南薰殿當值的人是她費盡心機安排的,其中大多也是死士,卻也有貪圖榮華富貴的,各種線索聯合在一起,又有楊思勖那殺神主審,遲早會露出口風來!
她真的沒想到李瑛竟然會不上當,在面對那樣誘惑的情況下不上當,竟是先去了內侍監!他就沒想著偽作探看天子病情痛下殺手,然后栽贓給她?而且她已經重賄了禁軍中的數人,暗示他們關鍵時刻去南薰殿護駕,這下子應景都成了把柄!
是了,是因為她和李瑛一樣,自己都不敢下手,否則若非用特制的迷神香放在熏籠中,而是改用毒物,今夜大事可成!
“惠妃……”瑤光用發抖的手給武惠妃梳好了頭發,聲音中不由自主帶了幾分哭腔,“接下來該怎么辦?”
“怎么辦?等。”武惠妃從牙縫里迸出了寥寥幾個字,忍不住抱住了自己的臂膀,“也許他會顧念舊情,也許……”
說著說著,武惠妃自己都繼續不下去了。那一刻,她不由自主地痛恨自己為什么沒有像姑祖母武后那樣,遇到高宗那樣的男人。盡管高宗沾惹過韓國夫人,沾惹過魏國夫人,可終究最愛的女人是武后,否則,以大唐天子的權柄,怎會懾于武后一言便打消廢后之意,終其一生,武后一直穩居后位?而她把一輩子都給了李隆基,為他生兒育女,可終究卻連皇后尊位都拿不到,更不用說東宮太堊子了!
是死是活,李隆基派人詰問也好,親自來也好,為什么就不能痛快一點!
當這個漫長的夜晚之后,不明就里的文武大臣們照舊和往日一樣齊集興慶宮興慶殿預備大朝。直到發現這興慶宮中驟然多了巡行的衛士,不少人方才開始不安地猜測出了什么事情,而朝上發生的一切無疑印證了他們的擔憂。
太堊子李瑛,鄂王李瑤,光王李琚與駙馬薛銹潛為逆謀,廢為庶人。駙馬薛銹流瀼州。太堊子母家趙氏及薛氏中人,竟是一口氣被流配了好些。
自張九齡罷相遭貶之后,朝中直言的風氣越來越衰弱,幾乎人人都成了立仗馬。更何況太堊子幾無勢力,誰也不愿意在這種事上觸怒天子。整個朝上,竟是每一個人都對此事保持沉默,無一諍諫。就連詢問此中緣由,仿佛都成了一種禁忌。只是在退朝之后,某些彼此親近的官員交談此事時,少不得發出了一聲嘆息。
消息傳到玉真觀,玉真公主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立時對霍清沉聲吩咐道:“李瑛他們兄弟究竟是怎么個潛為逆謀法,你給我去仔細打聽!”
固安公主同樣又驚又怒。她明明幾次三番讓人提醒李瑛,就是為了這關鍵時刻讓他能夠提高警惕,不要上武惠妃的當,李瑛怎么會還是把自己陷進去了?回到自己居處的她本待吩咐張耀也去打聽打聽事情原委,可話還沒出口,她又改了口。
“你去壽王府,如果可以,就請壽王妃來玉真觀一趟。另外,立刻派人送信去給阿弟。”固安公主沒有說如果不能則如何如何,張耀自然心領神會。
即便是武后那般視兒女以及兒媳女婿為豬狗的性子,當年殺了肅明皇后和昭成皇后,李賢的妻子房氏卻還是活了下來。如果武惠妃也在這場驚變之中被牽連了進去,玉奴全身而退的幾率應該不小,須知她還沒有子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