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這一天,長安城中也同樣是張燈結彩,分外喜慶。然而,對于偶爾才會迎來主人的宣陽坊杜宅來說,雖說緊趕著掛上了大紅燈籠,可王容早就言說要前往終南山玉華觀陪同玉真公主等人過年,就連杜廣元也沒回來,過年的喜慶氣氛自然有限。所幸王容大手筆地發放了過年的賞錢,上上下下還算勁頭十足,可來來往往忙活之余,卻也不免有人在背后議論。
和杜士儀如今起居八座一呼百諾,門前列戟,封妻蔭子的身份比起來,這座宣陽坊杜宅實在是有些寒酸了 然而,王容卻顧不上仆人們的這些小小嘀咕。坐在杜士儀往日于長安時常常使用的書齋主位,見承影領著赤畢進了屋子后,她只是微微頷首,隨即就低聲問道:“你這一路來,可有人瞧見?”
五十開外的赤畢早已經不再年輕了,從杜士儀這里得到的豐厚薪俸,以及給予的田地,足夠他子孫三代享用不完,可他生來就是隱伏在黑暗中給人一擊的死士,再加上士為知己者死的決意,以至于他這么多年來都心甘情愿地呆在長安城,為杜士儀經營著那一張龐大的情報網。盡管曾經因為他和固安公主的見面被李林甫盯上而有過一時危險,可他接下來的動作更加隱秘,人也幾乎蟄伏不出,旁人再難以抓住他的行跡。
“夫人放心。”只是這簡短的四個字,赤畢就顯露出了不遜于當年的自信。見那個引自己進來的婢女默不作聲地退下,他想起剛剛這小丫頭敏捷的動作和身手,以及那條一路進來沒碰到一個人的線路,他不禁生出了幾分贊嘆,隨即就直截了當地問道,“夫人是為了太真娘子的事找我?”
“沒錯。”
王容也不諱言,當初杜士儀三晝夜趕回終南山見了她們和玉奴,如果沒有赤畢在長安城的各種操作,定然不會讓高力士和李林甫先后正正好好地趕到。之所以之前一段時日她始終隱忍沒有任何動作,是因為高力士和李林甫爆發了一系列明爭暗斗,雖是暫時未分出個輸贏,可她不想貿然出手被兩方察覺。如今時至歲末,兩方暫且罷手,她方才送信讓赤畢到家中來。這樣的大事,她不放心在外頭任何一個地方談起。
此時此刻她示意赤畢坐下,隨即就開口問道,“杜郎之前對我提過,曾經讓你尋找精擅歌舞的女子?”
如果是別人家主婦問起這個,就仿佛是在追根究底丈夫的陰私似的,可赤畢絕不會領會錯了意思。盡管這是當年杜士儀囑咐過極其隱秘的事,但他還是毫不遲疑地點頭說道:“不錯,因為郎主的要求是,技壓群芳,映麗無雙,年紀卻不拘,所以盡管已經物色了整整五六年,可也只尋到了幾個而已。”
“這幾個人忠心是否可保無虞?可知道你的身份?都學了些什么?”
聽王容如此問,赤畢便明白一直藏著不用的殺手锏恐怕到了要拿出來的時候了。于是,他倏然坐直了身子,沉聲應道:“郎主吩咐,不要孤兒,要的是有家人牽掛的,她們的家人都得到了最穩妥的贍養,故而她們都不會有絲毫異心。至于我的身份,自然不會讓她們知曉。而她們所學,除卻最擅長的歌舞音律之外,還有就是如何侍奉男人。她們從前雖說都并非無名之輩,可不過是富商官員隨手可以擷取的卑微之人,而我讓她們錦衣玉食,又讓她們的家人衣食無憂,所以她們沒有半點不甘愿。”
之所以補充最后一句,王容自然知道赤畢是擔心自己身為女人,也許會難以接受。她哂然一笑,暗嘆自己又不是圣人,能夠保護的也只是親友,在可以做到的范圍之內惠及更多軍民百姓,但終究不可能不傷害任何一個人。所以,她并沒有接赤畢這話茬,而是在沉吟片刻后說出了一句話。
“侍奉男人之外,你近日再緊急彌補一下,讓她們學會該如何伺候女人。”
此話一出,赤畢先是有些意外,隨即就醒悟了過來:“夫人是想讓她們伺候太真娘子?”
“雖說如今李林甫和高力士暫且斗得不可開交,但既然事涉那位至尊天子,兩邊應該會偃旗息鼓的,李林甫不會那么愚蠢。既然玉奴擔心立刻死遁會牽連到我們這些師長,潛意識中也還放不下楊家,那么,就得先準備她萬一不得不入宮的情形。陛下就算再心急,也不會立刻把當年的兒媳納入后宮,總得先想個辦法遮遮掩掩,只要能夠先通過這些侍兒,捱個一年半載不讓人近身,到時候她隨便生場大病‘死,了,難道陛下還能怪在別人身上?”
赤畢立刻心領神會,同時又沉聲說道:“可即便陛下貪戀這些侍兒的能歌善舞,美艷絕倫,但太真娘子未必真的能夠逃脫此劫。若要找理由不讓陛下近身,那么,期喪便是最好的借口。楊家人之前不是說楊玄徼病得七死八活,希望太真娘子去看看他嗎?到時候讓他一死,就能爭取到一年,太真娘子素來至孝,為叔父守喪一年總是應該的。有這一年的功夫,我再尋訪一些房中秘術,也許能夠讓那些侍兒幫太真娘子再蒙混一陣子。”
“好,此事便都托付給你了。”王容長長舒了一口氣,繼而聲音壓得更低沉了,“另外,當年隴右為杜郎試驗火藥的那兩個人,如今安置在朔方東邊,夏州荒漠的一片綠洲之中,時至今日,已經頗有所成。如今已經試驗成了各種響雷等物,杜郎將遣一批胡兒把其中一些東西送回長安,你派幾個穩妥人小心接收。除此之外,你從即日起,設法收留一批三五歲尚不通人事的孤兒,以你之能竭盡全力教導他們。也許十數年之后,這批人能夠派上用場。”
赤畢的出身,也是崔家收養的孤兒。他跟著崔泰之崔諤之兄弟兩次反正,本就不是為了對李唐皇室的忠心,而是對于崔家的忠誠。崔家把他送給了杜士儀,杜士儀對他比當年崔家兄弟更加信賴,如今王容更是對他吩咐了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他在悚然而驚的同時,竟生出了一種說不出的興奮。
他已經一大把年紀了,也許還會經歷一次比當年那兩回更加震驚天下的大變 赤畢的老巢,設在永嘉坊。當年永嘉坊劃出了一半土地營造興慶宮,又因為這里素來是達官顯貴云集之地,譬如當初的申王宅、涼國公主宅、蔡國公主宅,又譬如惠宣太子妃以及如今的太子妃韋氏姊妹之父韋元琰宅,故而剩下的土地可謂是寸土寸金,住著的人非富即貴。故而赤畢處心積慮把老巢安設在這里,又命人和坊中武侯打好關系,正是為了杜絕那些窺伺的目光。
而他所置身的宅邸,是中宗時期官居禮部尚書,開元初期已經官至開府儀同三司,太子少傅的竇希ij宅。如今竇希ij早已故世,因其三個從弟竇希攉等是李隆基的舅舅,竇希ij的子孫奉承奉承承爵尚主的竇鍔等從兄弟,日子倒還過得,可在永嘉坊之地的這座豪宅,卻因為花銷太大難以保全。
故而,當一戶西域富商登門造訪,希望以每年兩千萬錢的供奉,換取托庇此處,竇希ij的孫子想都不想就答應了。不但如此,對方還幫著他管理仆從,并負擔一應開支,使得他尋歡作樂再無后顧之憂。
既是竇宅半個主人,當潛蹤匿跡最終回來之后,赤畢便直接招來了兩個心腹從者,將收容孤兒之事一一布置了下去。等到他們退下,他環顧這座當年最輝煌時,曾經引來中宗皇帝親自駕幸的豪宅,嘴角露出了一絲冷笑。
一朝天子一朝臣,這樣的規矩該變一變了 見過赤畢之后,王容安頓了杜宅上下后,便帶著承影和一些從者護衛趕往終南山玉華觀。這一天終南山玉華觀的晚宴,雖不如宮中宴會那樣極盡奢華喜慶,可也同樣是其樂融融。杜廣元夾雜在一群女人們當中,卻是被使喚得團團轉。發現母親王容也好,姑姑固安公主也好,甚至連杜仙蕙都陪著玉真公主喝了幾杯,臉色緋紅地伏在玉真公主膝頭睡著了,他不禁又好氣又好笑,可緊跟著,他就聽到背后傳來了一個聲音。
“阿弟。”
回頭見是玉奴,再看到她亦是雙頰嬌艷不可方物,顯然也喝得不少,杜廣元連忙迎了上去。可是,他的手才扶住這位阿姊的胳膊,卻不料對方突然把整個人的重量全都壓在了他的身上。打了個踉蹌的他穩住腳步時,卻聽到耳邊有人輕聲說道:“帶我出去,看看星星。”
回京這些日子,杜廣元知道玉奴對自己極好,不忍心違逆她,立刻答應了,卻去找了一件厚厚的皮裘,將她包裹得嚴嚴實實。等到扶著人從溫暖的室內來到天寒地凍的室外時,他只聽得玉奴輕聲說道:“今天的星星真好。”
今天有星星嗎?
杜廣元茫然看著烏云密布的天空,想開口駁斥,卻鬼使神差地沒有說話。
“廣元,我只有阿兄阿姊和妹妹,沒有阿弟。”玉奴勉強站直了身子,隨即伸出手來輕輕摩挲著杜廣元的面龐,“師傅為了幫我,不惜冒了絕大的風險,我很感激他,也答應了他絕不會輕賤自己,絕不會為了顧慮別人而放棄。阿弟,答應我,將來長大以后,一定要成為像師傅那樣,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好”杜廣元盡管沒聽懂玉奴前頭那句話的意思,但還是重重點頭,義無反顧地應道,“將來,我一定會保護阿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