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兒!”
盡管是自己起的陳季珍三字為學名,可大多數時候,杜士儀更喜歡親昵地稱呼自己這個首徒為寶兒。此時此刻,他看到已經長成英氣勃勃青年的陳寶兒站在自己面前,心中除卻激動和喜悅,還有幾分歲月流逝的悵然。要知道,陳寶兒執掌云州培英堂后不久,他就改任代州長史,河東節度副使,而后回朝任中書舍人,又先后改遷隴右節度使,朔方節度使,仔細算一算,師徒倆竟已經有十年沒有見面了!
這十年對他來說,是至關重要的十年,他招文納武,漸漸建立起了相當的根基;而這十年對陳寶兒來說,也同樣是磨礪成長的十年,陳寶兒在培英堂中教出了眾多孩子,又隨著羅盈岳五娘北上奠定根基,是羅盈的謀主。
久別重逢,杜士儀的神色心情全都異常復雜,陳寶兒又何嘗不是如此?他在最初的呆立片刻后,便立時搶上前去屈膝四拜,當那雙手托住了自己的胳膊時,他方才抬頭看著恩師,聲音已經是有些哽咽了:“十年了,弟子終于得以當面再見杜師!”
“是啊,十年了,你跟著我也統共不過五年。”杜士儀按了按那結實的肩頭,又如同陳寶兒當年還小時一樣,摩挲著他的頭,隨即便笑道,“昔日少年,如今已經是一方英杰,你很好,我當年沒有看錯人!來,站起來說話!”
虎牙早知道杜士儀師徒重逢,有的是話要說,故而帶著陳寶兒進來之后,就找借口支走了來玚和葉天旻,自己和龍泉親自在外看守。此刻,偌大的靈武堂中只有杜士儀和陳寶兒兩人,以至于陳寶兒站起身時和杜士儀對視,恍惚間竟是覺得自己還是當年那稚童。直到杜士儀開口問起他是否給蜀地家人送過信,他方才回過神來。
“羅將軍一直都有派人去看我阿爺阿娘,也送去過錢物和東西。當年杜師曾經在我村中主持公道,彭大叔他們也對村中父老很好,故而如今村子富庶,讀書的人也比從前多,已經建了私學。”說到故鄉的變化,陳寶兒頓時神采飛揚,隨即便說到了自己的家里人,“我的兩個兄長都已經娶妻生子,弟妹也已經成年了,爺娘如今不用下地干活,日子過得頗為富足。再加上人人都知道我拜在杜師門下,就連村正里長,也都對我家中禮敬三分。”
“一晃你離家十五年,只有家書不見人,你父母也不知道多想你。既是你能抽身出來,說明羅盈和岳娘子他們暫時安穩得很。既如此,你回家一趟吧。”杜士儀一邊說,一邊審視著已經是昂藏年輕人的陳寶兒,突然又笑著問道,“我倒忘了問你,你年紀也不小了,就不曾先娶家室?”
“未曾稟告過父母,也沒有稟告過杜師,我哪敢就此娶親?”話雖如此,見杜士儀立刻瞪著自己,陳寶兒還是不好意思地說道,“再說,我又想著當初杜師和師娘好事多磨,成婚的年紀也很不小了,再加上一時沒遇上過合適的,所以也就拖了下來。這不是什么打緊的大事……”
“婚姻大事不是大事,什么是大事?”杜士儀瞪著這個如今已經獨當一面的首徒,沒好氣地搖搖頭道,“你別拿我和你師娘打比方,我們早年結識,只不過是因為婚事難成,方才不得不往后拖,希望能夠磨到水到渠成,可你卻是還連個看得上眼的女子都沒有!你不用說了,我讓你師娘給你物色。”
陳寶兒登時只覺得臉上發熱。他不是圣人,當然不會斷絕情欲,可是,這十年來他就沒有片刻放松過,在云州培英堂時,有一大攤子事要親自經手,而且還要參與固安公主等人的謀劃和行動,到了漠北后,更是要為立足和生存壯大耗費無數精力。較之大唐那些士人二十出頭還在游歷天下積攢閱歷和見識,他卻是早就以驚人的速度成長了起來,可代價就是,他根本沒心思去尋找人生的伴侶。
而且,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鄉野間懵懵懂懂的垂髫童子,他的經歷和眼界都已經太豐富了,漠北那些尋常女郎怎么可能打動得了他?
知道在這個話題上和杜士儀繼續糾纏,他只會更狼狽,他立刻岔開話題道:“再說回家的事,我也不是沒想過。可正因為蜀中家鄉對我期望太大,帶信去的人常說鄉間傳言我早已金榜題名,再加上鄉間父老熱情過度,我回家容易脫身難,還是再等一等吧。有兄姊弟妹在,我便只能先不孝一回了。”
“就你會說話!那此來靈州卻是為何?”
陳寶兒知道杜士儀不過是假作惱怒,當下就笑著說道:“一來是稟告杜師一個好消息,奚人度稽部本就被幽州軍頻頻欺凌,幾乎撐不下去了,故而度稽部俟斤吉哈默甘愿與都播合并。雖說我們既然已經東遷,再稱都播有些不妥,可別的名頭反而更容易惹人疑竇,所以羅將軍和岳娘子商量之后,決定沿用都播之名,橫豎我們的子民之中,都播舊人本就不在少數。”
這確實是好消息,但杜士儀深知羅盈的能耐,岳五娘亦是機敏慧黠,再加上有陳寶兒,度稽部俟斤吉哈默又本就岌岌可危,這樣的結果也在意料之中。于是,他想了想就反問道:“既然有其一,那就有其二?上次羅盈說,岳娘子懷孕了,孩子是男是女?”
由于都播東遷,距離靈州越發遙遠,所以傳遞消息比平日更加不便。哪怕杜士儀早就得知岳五娘懷孕,這是男是女卻不得而知了。
“杜師,這就是第二個好消息。岳五娘一胎雙生,一男一女,羅將軍歡喜得簡直要瘋了!”
也難怪羅盈高興,這年頭生三胞胎四胞胎,官府甚至都會褒獎,而龍鳳胎也同樣稀罕,杜士儀聽了之后也不禁喜上眉梢:“既如此,回頭你回去的時候,替我捎帶一份重重的賀禮!”
“杜師要靠我帶賀禮回去,恐怕暫時不成。這就是我此來的第三件事了。”說到這里,陳寶兒終于露出了鄭重其事的表情,“杜師,如今都播和度稽部合并,麾下人眾已經超過三萬,除去老弱婦孺,勉強可以湊出一萬五千的兵馬來,所以,進攻固然不足,但自保已經有余。所以,羅將軍也好,岳娘子也好,都覺得我在不在無關緊要。”
“這么說,你是打算回來幫我?”杜士儀想想羅盈和岳五娘的考慮,也覺得有理,“也好,我這就辟署你為節度使府……”
他這話還沒說完,陳寶兒就搶著說道:“杜師,弟子不是這個意思。朔方節度使府文官武將人才濟濟,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而如今仆固部金微都督乙李啜拔北歸,一統仆固部,為判闕特勒的心腹大將。然則此人雖說頗有膽略智勇,終究在夏州生活多年,對漠北情形不熟悉。即便同羅部酋長阿布思與其交好,可也不能全靠他人。而我卻在漠北生活了五年。所以,羅將軍和岳娘子一致認為,若是杜師打算靠乙李啜拔攪動漠北局勢,我去佐助此人,才是最合適的!”
面對早有準備的陳寶兒,杜士儀頓時沉默了。他不是沒想過乙李啜拔如今看似風光處境下的隱憂。可是,千金易取,一將難求,而能夠成為謀主的文士更難求。如今他身邊看似人才濟濟,但能夠有相應大局觀的,也就是來圣嚴和張興。可這兩人都位居節度判官,萬萬不可能丟下官職去塞外追隨乙李啜拔。陳寶兒雖說年輕,可閱歷經驗比同齡人豐富十分,確實是最佳的人選,可這一去,竟比當年羅盈岳五娘他們前去開拓漠北基業更危險!
于是,在沉吟良久后,他搖了搖頭:“仆固部對于如今的突厥王位之爭,乃至于異日的漠北霸主之爭,或許很重要,但我如今為朔方之主,卻還不至于應付不了。若非乙李啜拔是自己收到了阿布思的邀約,又已經動心,我也不會攛掇他率眾北歸,更何況是你!我不同意。”
“杜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陳寶兒忍不住叫了一聲,杜士儀卻不容置疑地擺了擺手,隨即開口說道:“你也很久沒見過你師娘了,還有你兩個師弟,今晚,我先給你接風!”
王容當初在成都時,因為杜士儀刻意隱匿,并沒有見過陳寶兒,但后來嫁入杜家之后,對杜士儀這個首徒常常相處,自然極其喜愛。而杜廣元杜幼麟兄弟,就對這個大師兄沒什么印象了。即便杜廣元出生于云州,但還沒到懂事就離開了杜士儀和王容最留戀的那塊土地,所以,聽杜士儀夸贊自己這位大師兄的能耐,他不禁拉著人的手追問個沒完。杜幼麟雖不像兄長這樣纏人,卻也如同跟屁蟲默默跟在他們身邊,似懂非懂地聽兄長和陳寶兒說話。
而看著他們兄弟三個相處和睦,杜廣元甚至殷勤地給陳寶兒安箸布菜,杜士儀不禁有些出神。須臾,他就聽到耳畔傳來了妻子的聲音。
“看你心不在焉的,寶兒這次回來見你,是不是有什么極其重要的事?”
“他說都播現在不用他留下也足可自保,打算去漠北仆固部輔佐乙李啜拔,被我拒絕了。”杜士儀見王容先是微微驚詫,隨即會意地點了點頭,他便嘆了一口氣道,“當初我因為他心地純良,收了他為弟子,打算等他熟讀經史后,讓他下場一試科舉,日后他的家中也會以此為榮。可誰曾想陰差陽錯,他竟是走了一條截然不同的路。哪怕他從來沒有過怨言,可我也不想讓他置身那般險地!這一次,可沒有羅盈和岳娘子能夠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