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杜士儀特意千里迢迢把玉奴送到了都播,是顧慮到自己也許未必能夠兼領朔方節度使,事實上,他如今的精力大半都放在了安北牙帳城的營建上,朔方那邊相當于完全放了手,真要是把玉奴放在靈州,他肯定會牽腸掛肚。此次借著東巡的名義到這里來,他和羅盈彼此交了心,如今再看到玉奴已經適應了這里的生活,他就完全放心了。
“師傅,聽說西域那邊的仗已經打完了,等到安定之后,我想去龜茲鎮看看。龜茲樂舞聞名天下,從前我只在宮里見過那些龜茲胡姬,個個跳得一手胡旋舞,樂曲也是頗為別致。而且,當年我悉心配舞的霓裳羽衣曲便脫胎于涼州曲,西涼之地,樂舞本就不同凡響,我很想親自去體驗體驗。”把杜士儀請進帳中,玉奴親手烹茶款待,見杜士儀品著茶,眉頭完全舒展了開來,她便說出了這么一番話。
“如果你真的要成行,得做很多準備。突騎施盡管已經不足為懼了,但吐蕃同樣一直在圖謀河隴和西域,而且,你要么從漠北一路西行過去,到時候要經過回紇以及葛邏祿的領地;要么,你就要轉道河隴,那就一定得提防有人認出你。而且,這一路如果沒有足夠的人照應,很容易有危險。”
杜士儀何嘗不知道,當完全拋下了楊家,完全拋下了長安城中的一切之后,玉奴除卻他們這些不多的師長親人,就只有最喜愛的音律樂舞了。可玉奴的身份甚至比李瑛等人更加敏感,他不得不謹慎一些。
“這么說,師傅只是怕路上不太平。”玉奴立刻笑了,唇角露出了兩個淺淺的酒窩,“公孫大家也想去西域看看,因為聽說西域也有劍舞,所以她想看看能否將祖祖輩輩傳下來的劍術去蕪存菁。公孫大家還說,會從劍營中挑選杰出徒孫隨行。如果是這樣的話,至少安全上頭就沒問題了。”
杜士儀聽說公孫大娘也有這樣的興致,不禁眉頭一挑。他今日還未有機會去觀瞻劍營,但既然能夠經過公孫大娘和岳五娘師徒的精心教導,再加上曾經得過公冶絕幾分真傳的羅盈修正,想必這樣的劍術再不僅僅是飲宴上用來取悅于賓客的劍術,而是足夠馳騁戰場的劍術。于是,他在出神片刻后,就嗔怒地瞪了玉奴一眼。
“你啊,這哪是問我的意見,分明是早有成算了”
“我只不過是一介女流,如果沒有師傅和師娘,師尊和姑姑,還有那么多人的援手,早就變成了隨波逐流的浮萍,所以,我也在想自己能做些什么。”玉奴說著頓了一頓,這才起身到一邊的箱籠中,找出了一支號角,鼓足勁吹響之后,見杜士儀為之錯愕,她便走上前來,笑著說道,“我想作一首戰曲,配上金鼓和號角,日后征戰時能夠用來激勵士氣。雖說這只是一個想法,真正在戰場上未必有用得上的機會,但我想試一試。”
杜士儀這才恍然大悟。想想金戈鐵馬的戰場上,戰曲飄蕩激勵士氣的情景,他不禁有些出神,更何況玉奴能夠有一個目標,總比渾渾噩噩過日子強,再者有公孫大娘在,而且還有足夠的高手隨行,他便啞然失笑,搖了搖頭道:“你都擺出這么多理由了,讓我怎么說?想去就去吧,到時候路過北庭時,萬一遇到不可抗的危機,可以⊥人去見二十一郎,他在龜茲鎮多年,人頭精熟,總能給你們提供一些方便。但記住,真的遇著戰事紛爭,不要沖動。西域小國林立,比漠北更亂”
“好”
等到杜士儀在劍營箭塔上見著公孫大娘的時候,便再次問及了此事。公孫大娘對此毫不諱言,表示確實有到西域一觀樂舞,進一步精進劍術的決心,到時候會遴選出二十名男女徒孫隨行。確定此事再無疑問,杜士儀唯有不放心地又叮囑了幾句,換來的卻是公孫大娘莞爾一笑。
“知道大帥對玉奴視若珍寶,放心,我不會讓她掉一根毫毛……看,劍營弟子出操了。”
杜士儀立刻隨著公孫大娘的話俯瞰了下去,就只見一群身穿黑衣的年輕人須臾四散看來,恰是組成了一個四四方方的大陣,倏忽間,就只見劍光飛舞不見人,左右距離雖不大,可但只見每團劍光都是從從容容,仿佛絲毫不擔心傷著左右。
“我的劍舞,和裴將軍,公冶師兄的劍術不同,本是小巧精致,并不擅長戰場搏殺,上次和公冶師兄久違多年切磋技藝,這才取長補短,有了劍營的雛形,用的就是彼此配合之術。他們固然不敵那些擁有萬夫不當之勇的各部勇士,但合擊之術我有足夠的自信。兩人合力,至少能敵五六人,三人合力,能敵十人,而六人八人合力,則是如同一支一支擰成一股的短槍,其破擊之力,用于先鋒最佳。”
公冶絕如今在朔方威望之隆,甚至高于很多統軍將校,而公孫大娘在都播的威信,杜士儀也能夠預想得到。此刻見其神清氣爽,自信從容,他不禁分外慶幸能夠讓這位劍舞大家脫出宮廷的桎梏,在另一個天地盡情施展自己的技藝。于是,他俯瞰著下頭劍營弟子那彼此之間配合得天衣無縫的劍術演練,最終點頭贊嘆道:“有這樣一批弟子作為中堅,怪不得都播能夠不斷壯大”
“當然,也要感激奚族內亂。”岳五娘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現在杜士儀和公孫大娘的背后,見兩人回頭,她便笑著說道,“度稽部俟斤吉哈默聽說杜十九郎你來了,高興得什么似的,說什么都一定要拜見你一面。小羅抵不住他死纏爛打,只能讓我親自過來請你走一趟。”
杜士儀能夠想象吉哈默的心情,當即一口答應道:“老相識了,我總得給他幾分薄面。這樣,大帳中說話憋悶,又太正式,岳娘子你找個地方,讓我和他賽一次馬”
吉哈默開元八年在奚王牙帳和杜士儀第一次見面,至今已經整整過去了二十五六年,原本在五部俟斤中最年輕的他,也已經年近六旬,算得上是高壽了。在這些年一場場戰事和變動之中,奚族五部早已分崩離析,他所在的度稽部如果不是西遷和都播合并,興許早已經消亡殆盡。所以,對于杜士儀不但同意見面,而且還邀他賽馬,年紀一大把的他勁頭十足,出了通身大汗卻只是輸了半個馬身之后,這才意猶未盡地勒住了馬。
“老了,不服輸不行。”吉哈默一邊說一邊看向杜士儀,臉上露出了難以名狀的羨慕,“大帥如今正當盛年,雄踞漠北,如今再想想當年,我真是慶幸懸崖勒馬早,結下了一段善緣。”
“中原人有一句話說得好,老驥伏櫪,志在千里。”杜士儀給吉哈默解釋了一下這句話的含義,見其立時雙目圓瞪,顯然極為意動,他就開口說道,“如今外人雖不再知道度稽部,但有道是悶聲大發財,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你大可好好休養生息,壯大實力。”
“我是運氣好,總算保存了實力,又有羅將軍收留。”在杜士儀面前,吉哈默便索性稱羅盈為將軍,這又直言不諱地說,“但奚族其余各部,不是為契丹欺壓吞并,就是被范陽節度使府不斷派兵侵擾。那安祿山簡直是喂不熟的狼崽子,想當初他能夠活命發家,還是因為從我奚人身上淘到了第一桶金子”
緊跟著用奚語罵了一連串臟話后,吉哈默方才撫胸對杜士儀行禮道:“杜大帥,就不能把安祿山趕下去,你自己當這個范陽兼平盧節度使嗎?”
“這是陛下的決定,何來我置喙的余地?”杜士儀直接搖了搖頭,打消了吉哈默這個不切實際的念頭,“安祿山如今幾乎就是河北王,你惹不起,躲得起。”
“可我連躲都躲不起了。”吉哈默氣急敗壞地說出這么一句話,緊跟著便惡狠狠地說,“我已經遷出奚族故地,他卻還不放過我,竟是放出消息懸賞緝拿我而且,他有什么戰功?全都是坑蒙拐騙,用各種手段騙了奚人和他會盟,然后一刀殺了,冒充戰功杜大帥,我提醒你,這是一條惡狼,他當初在漠北窮困潦倒的時候,曾經去投同羅部之主阿布思,結果卻被阿布思冷嘲熱諷拒絕了,于是他因此對阿布思恨之入骨。聽說你奏請阿布思為安北大都護府副大都護,他在背后說了很多難聽的話,而且還說你身為節帥根本就沒打過幾仗,只會避戰,不算英雄”
杜士儀知道有些話也許是安祿山說的,有些話卻興許是吉哈默的故意挑撥,他也沒放在心上,哂然一笑道:“我和他井水不犯河水,你且不用理他。我這個安北大都護統管的是從前的突厥之地,這都播也在我的管轄范圍之內,但使你不要做出什么昏頭的事情來,他若是敢伸手,我絕不會坐視至于饒樂都督府的那些奚人,你不妨招攬過來,漠北之大,還怕沒有地方安置?”
當杜士儀結束此次東巡,最終返回安北牙帳的時候,正值秋高馬肥之際。這本是一年之中突厥南侵最多的時節,如今的漠北卻是一片安寧,連帶三受降城的秋收也順利了許多。得知來自長安的家書已經送到,女兒杜仙蕙已然嫁到了崔家,他不禁捏著信箋,百感交集。
河清海晏,天下安定,可隱伏的刀光劍影,卻是無處不在第十七卷河清海晏窮寥廓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