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甫的反擊,果然來得凌厲而又迅疾無倫。
通過在天子身邊的宦官,李林甫早就知道,皇甫惟明在回京之后幾次面圣中,一直都在說自己的壞話,力薦韋堅才德兼備,所以要說兩人暗通款曲,天子必定會輕而易舉相信。因此,把王等人全數召來之后,他便于脆利落地分派了任務下去。他素來強勢慣了,并沒有招來任何的反對聲音,反而每一個人都摩拳擦掌信心滿滿。
能夠把素來得意的韋堅拉下馬,這樣的機會可是千載難逢 就在次日,御史中丞楊慎矜親自出馬,指斥韋堅身為國戚,竟然在上元之夜和皇甫惟明這樣的邊帥私下勾連,一通言辭激烈的奏疏就送了上去。高力士在看到奏疏的時候,壓根沒去想韋堅給自己送過的那些厚禮,幾乎沒有任何耽擱就將其送到了御前。相較于那些厚賄,他更分得清楚輕重,有些無傷大雅的事,他可以幫韋堅隱瞞,可這樣在天子眼中簡直是大逆不道的事,他就絕不會去愚蠢地遮掩了。
李隆基為人素來多疑,韋堅在江淮租庸使任上固然政績斐然,而且讓南邊的珍貨能夠源源不斷送到自己面前,他是極其高興,可他從來沒有忘記,韋堅是太子李亨的內兄,否則李林甫那明升暗降,把韋堅調為刑部尚書之計,他也不會二話不說就默許了。因此,在看到楊慎矜這一份奏疏后,他登時為之大怒,竟是脫手將其狠狠擲在地上。
“傳令李林甫,讓他給我親自審問此案”
聽到李隆基竟然將韋堅和皇甫惟明這樁案子交給李林甫,高力士只覺心里咯噔一下,張了張嘴之后,出口的卻只是恭恭敬敬一聲答應。韋堅這些年能夠如此得圣心,他當然有從中出過力,也是期望此人能夠抗衡一下李林甫,免得外頭一支獨大,可這樣不堪一擊的結果卻著實讓人郁悶。當他在內侍監中見到匆匆入宮報信的麥雄,得到杜士儀捎的口信,說是韋堅不但私會皇甫惟明,而且還見了骨力裴羅時,他登時氣得七竅生煙。
“愚蠢無知既然是為了把李林甫拉下馬,又和東宮看上去沒有任何關系,派一死士送信邊鎮未嘗不可,非要見面商議,這不是送給人把柄嗎?還去勾連蕃將,他究竟是什么腦子”
正如高力士所說,李林甫既然得了圣意親自主理此案,當即便按照事先安排,把手下最通審訊之道的羅希秉派了去。至于王和楊釗,則在楊慎矜之后充當了證人的角色,一口咬定親眼目睹韋堅和皇甫惟明私會。
相比武后時的那些酷吏,羅希秉卻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深知用刑攻心之道。韋堅和皇甫惟明乃是高官大員,他自不會對這兩人輕易用刑,卻對韋堅和皇甫惟明的心腹從者嚴刑拷打,最終便把一份讓人滿意的報告送到了李林甫面前 “好,很好”李林甫看著那一份彼此印證的口供,見杜士儀和王忠嗣的名字赫然都在其中,只是韋堅欲圖與其見面卻不得機會,他仍然欣悅十分,“陛下多疑,但使知道東宮意圖交接節帥,必定怒不可遏杜士儀,王忠嗣,別以為置身事外就可安然無恙?”
就在當天傍晚,李林甫便進了興慶宮,將羅希秉炮制出來的這份供述呈給了天子。正如他所料,李隆基果然勃然大怒,可怒過之后,竟是就沉默不語了起來,久久都沒有任何反應。他有些心急,正要加上兩句足可一錘定音的指斥,可抬起頭時卻對上了李隆基那犀利如刀的眼神。那一瞬間,他便想起了當年那場宮變之后,李隆基召見他時的情形。彼時亦是如此,他甚至都一度感到自己的處境岌岌可危。
因此,當李隆基冷冷問了他一句對于這樁案子的看法時,李林甫便打消了最初牽連杜士儀王忠嗣的意思,只是拿出自己的一貫立場,低頭恭恭敬敬地說道:“陛下,恕臣直言,韋堅及皇甫惟明暗中勾連,謀立太子為君,罪證確鑿 杜士儀當初求為安北大都護時,就曾經對李隆基隱隱指出太子李亨的某些不良用心,而王忠嗣更是常年在外,幾年才回長安一次,因此,這口供上涉及的這兩個人,李隆基不太相信。此刻聽到李林甫只言說太子圖謀不軌,他面色稍霽,卻是沉聲問道:“那杜君禮王忠嗣何如?”
李林甫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天子的表情,最終還是決定不要過度擴大化,不如謹慎一些:“既是韋堅圖謀勾連,卻根本不曾見到杜、王二位節帥,這樣的供述自然不足為信,惟愿陛下明察。”
李隆基用手指輕輕敲著扶手,又沉吟片刻方才開口問道:“羅希秉可曾審問過韋堅和皇甫惟明?”
天子突然問及這個,李林甫不禁打起了精神:“回稟陛下,尚未審問。韋堅畢竟還是刑部尚書,皇甫惟明則官居隴右節度使,此前陛下甚至將河西隴右兵權盡歸于他。不得上命,旁人豈敢輕易刑訊大臣?”
李林甫言下之意,便是若得圣命,羅希秉就能夠盡情下手,讓韋堅和皇甫惟明見識一番酷吏手段。可是,天子說出的話,卻讓他大失所望。
“那就好。韋堅身為國戚,勾連邊鎮節帥,力求仕進,確實罪不可恕。然則國之大臣,不可輕辱。”
直到這種時候,李隆基竟然還一口一個國之大臣,李林甫只覺得胸悶難當。可天子已經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他唯有連聲答應,等出了興慶殿之后,他方才把眉頭擰成了一個結。光是從韋堅和皇甫惟明的隨從心腹身上,確實能夠問出很多東西,但沒有這兩個涉事者的供述,那就怎么都談不上鐵證如山。天子最初的反應分明是雷霆大怒不會姑息,怎么現在卻又變得心軟了?
“陛下不是心軟,其一,之前歷經三庶之禍,若是再廢一次太子,他這圣明之君的臉往哪里擱?”
晚上,得到消息的杜士儀閑適自如地坐在玉真公主面前,用這種絕對談不上恭敬的口吻直言不諱地說出了這樣一句話。一旁的固安公主亦是哂然笑道:“阿弟說得不錯。而且,當初陛下放任武惠妃病死,卻還留了李林甫為相,一則是滿意其治政理事之才,二則是留著其制衡東宮。這要是東宮又易主,李林甫未免一支獨大了。你剛剛說了其一,其二,這次只不過是韋堅和皇甫惟明兩相勾連,和之前的宮變沒法比,一下子又牽連大獄,就太興師動眾了”
玉真公主對嫡親兄長的了解,卻更勝過杜士儀和固安公主,她輕輕搖了搖頭,沉聲說道:“阿兄的心性深不可測,且看韋堅和皇甫惟明的處分。”
不數日后,韋堅和皇甫惟明的處分下來時,滿朝一片嘩然。韋堅的罪名是“于進不已”,說通俗一點就是為了謀求升官不擇手段,被貶為縉云太守;而皇甫惟明的罪名就大得多了,離間君臣四個字放在誰身上,那都是少不得一個死字,可結果卻是被貶播川太守。沒人覺得處分太重,所有人都覺得和這些天四處流傳的罪名比起來,這樣的處分實在是輕微。
可這樣一來,空缺出來的就不單單是一個刑部尚書,一個隴右節度使。盡管去歲在奪取石堡城一役中,皇甫惟明遭受了其節度隴右之后的最大一場敗績,可之前畢竟屢獲戰功,石堡城之敗也只是忽略了援軍,此次上京所獻俘獲極多,所以,李隆基幾次召見后,也頗為嘉賞其志,因河西節度使王佳此次調任回京,他已經打算讓皇甫惟明兼任河西節度使。可這一次突如其來的事件,卻讓這個主意暫時泡湯了。
于是,空缺出來的河西隴右二節度使成了重中之重。李林甫倒是有心一舉奪下此職,可放眼自己的親朋左近,除卻蕭炅當過一任河西節度使之外,別人都沒有這樣的經驗。
而如王楊慎矜等輩,都是以財計見長,軍略平平,更要命的是沒人愿意去守邊吃沙子。而素來趨附他的安祿山遠在幽州,范陽節度使兼平盧節度使當得好好的,不會愿意挪窩。而此次安祿山派來的義弟阿史那早于雖覲見過兩次天子,頗得圣意,賜名史思明,可資歷功勞要節度一鎮都勉強,不要提兩鎮。他倒是聽說過安祿山還有個兄長安思順,可和史思明一提,史思明就立刻大搖其頭。
“安大帥和安思順只是名為兄弟,實則并無一點血緣關系,再加上早年便分道揚鑣,如今談不上什么情分。而且,如果我沒記錯,當年朔方杜大帥節度隴右的時候,曾經對安思順頗多優撫?”
史思明是知道安祿山和安思順之間早年和睦,可離鄉之后就開始鬧齟齬,否則安祿山也不會寧可給張守畦當義子,也不愿意去隴右投靠安思順。所以,他不想平白無故給安祿山造個實力強大的對手來,因此就窺破了李林甫的心思,把杜士儀抬了出來。
如此一來,李林甫立刻打消了這個打算。他現如今是半點都不希望杜士儀的勢力繼續膨脹下去。要知道,哪怕他在朝中可謂一手遮天,杜士儀卻交游廣闊,依舊能夠游刃有余,更不要說在邊鎮中崇高的威望和深厚的人脈。所以,把史思明送走之后,他突然心中一動。
安西四鎮節度使夫蒙靈察已經鎮守多年,不若調來河隴,至于安西四鎮節度使,則由都知兵馬使高仙芝接任,如此最為穩妥橫豎兩個都是胡人,不可能入朝拜相,也就不可能對他造成實質性的威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