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鴻當年堅辭不肯出仕為官,只愿在山中教導弟子,一轉眼卻也已經三十年了。這三十年中,學成的弟子出師離山,有的出仕,有的回鄉繼續苦讀,又或者同樣也選擇了教化這條路,更有的則是選擇一直留在這里,輔佐盧鴻教導更多的學生。
如杜士儀,是草堂弟子當中官當得最大的,已經以節帥佩相印,赫然攝宰相;如裴寧,則已經穩穩三任刺史當了下來;如盧望之,在代州另開私學,一樣名揚河東。至于宋慎侯曉等等,則是把一生最好的歲月都留在了嵩山。
眼下師兄弟們重逢,盧望之竟然如此大大咧咧,不少學子都看呆了。宋慎侯曉無不是知道大師兄這脾氣的,只是無可奈何搖了搖頭。只有裴寧冷冷環視四周一眼,倏忽間,剛剛還喧囂不已的人潮陡然之間安靜了下來。隨著一個人躡手躡腳悄悄離開,緊跟著是第二個第三個,不過沒多久的功夫,圍觀人群就散的一于二凈,原本還水泄不通的地方,一下子竟是顯得空曠了起來。
面對這一幕,杜幼麟瞠目結舌,杜士儀卻司空見慣,因笑道:“都這么多年了,沒想到三師兄積威仍在。”
當年那個冷面的青年,如今即將步入五十知天命的年紀。裴寧雖只是明經出仕,但南來吳裴這些年在朝中高官層出不窮,一點都不遜于裴氏其他各支各房,他的兄長裴寬亦是官運亨通,故而他是除卻杜士儀和崔儉玄之外,仕途最平穩的。然而,不知道是巧合,還是人為,盧氏草堂走出去的弟子一個個都是為外官,如今并無一人留在朝中。
此刻,裴寧只是淡淡說了一句話:“沒有規矩,不成方圓。”
師兄弟們的性子和從前一樣,杜士儀只覺得又回到了當年。他猶如從前一樣和眾人寒暄片刻,便問起了恩師盧鴻的情形。一瞬間,剛剛還有說有笑的氛圍煙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張張沉默的臉。面對這幅光景,杜士儀本能地心中一沉,可想想盧鴻如今早已過了古稀之齡,縱使真的沉疴難解,也并不奇怪,可他仍是感到一種透不過氣來的郁結。哪怕他這些年來,看過的生老病死實在是太多了。
“你既然正巧回來,那就來看看吧。”
盧望之輕聲打破了沉寂,隨即轉身在前頭帶路。隨著杜士儀遲疑片刻快步追上,一個個人都默默舉步跟了上去。而杜幼麟則是在原地呆愣了好一會兒,最終方才如夢初醒,起步去追前頭這一行人。
如今的草堂歷經了不下四五次的擴建和修繕,盧鴻所居的主屋名曰寧極堂,除卻茅草鋪頂,通體已經不再是茅草木材修建,而是青磚。一進屋子,杜士儀就只覺室內一片暖意襲來,卻聞不出什么煙火氣,顯然并非炭盆。果然,盧望之仿佛知道他的疑問,直截了當地解釋道:“盧師晚來畏寒,卻不愿意到城中居住,所以,我便和師弟們商量了一下,對這寧極堂做了改造,燒了地龍。”
歷來只有天子以及達官顯貴之家,會對于屋子的采暖下足工本,而在這嵩山之中,區區一座草堂竟然會如此大費周章,此中曲折更是旁人難以想象的,花銷更是毋庸置疑。見杜士儀顯然吃了一驚,裴寧便輕聲說道:“盧師最初不肯,在大家輪番勸說下,這才不得已接納。也多虧了這座地龍,這十多年來,盧師很少在冬天感染風寒,氣色也很好,否則也不會如此長壽。”
杜士儀微微點頭,等來到屋子東面的那座長榻前,見一個垂垂老矣的老者正雙目微合躺在那兒,他情不自禁地屈膝跪在榻前,輕輕握住了那雙骨瘦如柴的手。想到那些年中受到的殷切教導,想到在草堂中度過的充實歲月,他一時眼眶微熱,輕聲呼喚道:“盧師,我回來看你了。”
杜幼麟怔怔站在最后頭,只聽前頭侯曉低聲說道:“嵩山嵩陽觀太沖真人來過好幾次了,可盧師清醒的時間很少。若是再這么下去,恐怕拖不了幾天。”
裴寧已經是五品以上官,一任期滿不用等待冬集,而需天子親自選擬集注,所以,他在去年年末交接之后,就索性回到了這里侍奉師長。此刻見長榻上的盧鴻一動不動,而杜士儀亦是默然不語,他最終便上前去伸手按在了杜士儀肩膀上。
“盧師已是高壽,你不用這樣悲切。他求仁得仁,了無遺憾。等少時太沖道人來時,必能讓你們見上一面。”
隨著之前奉詔進京為當今天子李隆基看過一次病,嵩陽觀孫太沖越名噪一時。若非盧鴻早年辭官不就,而后又得官府出資營造草堂,而且諸弟子中還有杜士儀這樣的顯貴之人,他如今也已經一大把年紀了,怎么也不可能隨叫隨到。當年事已高的他坐了肩輿來到草堂時,卻只見杜士儀竟是在這大冷天親自等候在門口,少不得輕輕一捶轎桿,攙扶著旁邊的從者下了地。
“杜大帥……”
“暌違多年,孫先生風采依舊。當年我年少時便曾經得孫先生妙手調治,只希望這次亦能夠妙手回春。”
孫太沖苦笑一聲,又掃了一眼周遭其他人,最終還是決定說實話:“盧公畢竟年紀太大了,這么多年來都能身康體健,也是因為山居歲月利于養生,又有眾多莘莘學子在此,故而心情舒暢。可人有命數,命數已滿便難以強求。我如今能夠做的,實在是極其有限,愧于杜大帥和各位期待。”
盡管每個人都有心理準備,可孫太沖這樣說,他們大多仍不免流露出了黯然之色。唯有盧望之神色如常地上前拱了拱手道:“我等本就不敢奢求,能得孫先生實言相告,已經感激不盡。可杜師弟多年來好不容易能有機會一探恩師,只希望你千萬能夠幫忙讓盧師清醒一會兒。”
哪怕是最后一會兒 孫太沖聽出了這弦外之音,當即點點頭答應了。等到眾人簇擁了他進去,裴寧見杜士儀默立檐下不動,他便也留了下來。
“這么多年你又不是沒見過生離死別,何必如那些初出茅廬的少年郎一般?”嘴里這么說,但裴寧的臉上亦是流露出幾分惘然。
“三師兄這些年探望過盧師多少次?我又來過幾次?我還想著好容易能夠順道走這一趟,聽幼娘的口氣,仿佛還有什么驚喜,哪料到竟可能是永訣?”
聽到杜士儀這最后一句話,裴寧方才恍然大悟。他在沉吟片刻后,低聲說道:“幼娘又不是神仙,她也不可能猜到盧師的身體在去歲年末就每況愈下,如今到了這地步。她讓你帶著幼麟來,恐怕是為了他的終身大事。廣元已經娶了天水姜氏女,這樁婚事不招人嫉,但幼麟的事情卻遲遲未決,她也寫信和我商量過。”
王容和杜士儀當年為了能夠如愿成婚,折騰了很多年,這其中關節別人不知道,裴寧卻是再清楚不過的。見杜士儀愕然抬頭,隨即惱火地盯著自己,他便淡淡地說道:“你不用瞪我,我雖是最終拗不過兄長娶妻,可她也是沒福分的人,竟然比我還走得早。最終還是大嫂做主,把一個侄兒過繼了給我。我就算想要幼麟這個女婿,也沒有女兒可以嫁給他。”
杜士儀不禁有些訕訕的,但仍是不死心地問道:“那是大師兄?”
“大師兄閑云野鶴,到現在還孑然一身。”
杜士儀和盧望之裴寧也常常有書信往來,可盧望之和裴寧的私生活都和常人不一樣,他一直都謹慎得從未過問他們的私事,此刻才知道兩人并無適齡女兒。這下子,他頓時有些糊涂了:“那是盧師老家的子侄晚輩?”
“又不是盧師看著長大,知道品行的女子,怎會輕易許配給你家幼麟?”裴寧也懶得讓杜士儀繼續猜測下去了,一指屋中便開口說道,“是二師兄老來所得之女。二師兄出身寒門,又不愿出仕,便把妻兒接來嵩山,說是團聚,其實也是想多個可靠的女人能夠照顧盧師,后來嫂子便生了錦溪。那也算是盧師從小看到大的,你家幼麟來往此處時也見過幾面,似乎頗對他眼緣,大約回去就對她母親提了。幼娘應該是這個意思,但還要你自己決定。”
聽到這里,杜士儀總算是明白了過來。以他如今的地位權勢,已經用不著通過聯姻來錦上添花,因此對于這樣一樁婚事,他自然沒有什么異議。士庶不婚,放在魏晉南北朝也許有這樣的規矩,但放在大唐就寬松多了。更何況,想當初他除了一個京兆杜氏的郡望,同樣一無所有,若非有盧氏草堂那幾年的沉淀和熏陶,也沒有如今的功業和成就。
“只要二師兄愿意,兩個孩子登對,我這個當父親的樂見其成。”
裴寧頓時笑了。就在這時候,杜幼麟風風火火地從里間沖了出來,他卻不知道父親正和人談論自己的終身大事,一把拉起杜士儀的袖子說:“阿爺,快走,師祖已經醒了。孫先生請你千萬抓緊些”
這一瞬間,杜士儀也好裴寧也好,全都把剛剛那些商談丟在了腦后。能讓孫太沖說出抓緊的話來,顯然真的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