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唐的長安呆了將近三年,骨力裴羅并不是僅僅‘交’往公卿權貴,也一直在小心翼翼地經營退路。即便回紇已經有了新主,他這把老骨頭就是丟在哪兒都無所謂,可他并不想無謂丟了‘性’命。然而,要回到能夠任他馳騁的漠北,首先就得突破大唐一直認為固若金湯的北面防線,也就是朔方河東一帶。所以,在離開長安后,他就帶著隨從潛蹤匿跡,
可自從進入綏州之后,補給倒是還容易,可行進的速度一下子就慢了下來。這是因為來自長安的信使已經從各條驛路向各地發去了訊息,聲稱大唐已經下令朔方河東節度使,安北單于二大都護杜士儀率兵出擊,向回紇討要他骨力裴羅。而且四處張貼出了他的圖像,速度快得驚人。
“俟斤……”
出了長安,骨力裴羅的隨從們就不約而同都換上了舊日稱呼。此刻打探消息回來,見面前的老者疲憊不堪,卻又強打‘精’神,跟了骨力裴羅幾十年的一個老心腹不禁眼含熱淚地說道:“我等一定會竭盡全力,護衛俟斤回到故鄉”
“不用了,我若回去,當年那些跟隨過我的老人們說不定又會進退兩難,而磨延啜已經當了好幾年的回紇之主,若是因此而心生不滿,我這幾年在大唐的苦不是白吃了?”骨力裴羅搖了搖頭,想到打探到的這一個個消息,他不禁‘露’出了一絲笑容。
“要知道,那杜士儀這一次也絕非大獲全勝。就如同他利用了我回紇內部的紛爭,使得吐‘迷’突身死,我不得不棲身大唐一樣,大唐朝中也不是鐵板一塊,他的敵人更是非同一般地強大大唐天子讓他兵發回紇,他若是輸了,那便會從云端跌下,漠北各部也一定會就此揭竿而起只要‘亂’了,就有機會而他勝了卻拿不到我,那就不能說是全勝。更何況磨延啜不是平庸之主,一定會想辦法合縱各部。安北牙帳城的存在,只要雄心勃勃之主,就決不能忍受”
見骨力裴羅到這種幾乎山窮水盡的時刻,卻還能仔細分析,追隨他的眾人即便本就對這位回紇舊主忠心耿耿,敬佩備至,此刻也不禁生出了更深的敬意。然而,骨力裴羅接下來說出來的一番話,卻讓他們齊齊呆若木‘雞’。
“我這幾年一天一天熬過來,用中原話來說,已經快要油盡燈枯了。我回紇勇士,就算要死,也不能死在唐人的手中,葬在唐人的土地上。等我死了,你們記住,把我的尸體燒了,然后撒到漠北的土地上就算灰飛燼滅,我也會看著回紇一統漠北的那一天記住,不要忘了我吩咐你們的事情。仆固、同羅、葛邏祿,和回紇一樣,都不是愿意雌伏的狗”
眾人聞言無不‘色’變,可想到這些天來不眠不休地趕路,骨力裴羅自始至終撐了下來,使人幾乎忘記他這些年來身體狀況一直算不上很好。正當有人打算強打‘精’神勸慰他幾句的時候,卻只見骨力裴羅突然‘抽’劍在手。一時間,眾人驚得魂飛魄散。
“俟斤”
“如果單憑你們這些人,分散之后必定能夠輕松逃出,但有我這么一個已經被人畫出圖像的累贅隨行就不一樣了。既然早晚都要死,還不如死在自己手里”仰頭望著夜空之中的明月,骨力裴羅突然嘆息了一聲,“只可惜,我看不到我‘藥’羅葛氏成為繼突厥阿史那氏之后,成為北疆霸主的那一天了”
眼見得骨力裴羅猛然橫劍下切刎頸,一時間一股血箭噴涌濺出,繼而背靠巖石坐著的他腦袋一偏,再也不動了,就這么靜靜逝去,四周圍的隨從們不禁一個個跪了下來。回紇的喪俗乃是面大哭,隨著其中一人顫抖著取出了隨身短刀,一個個人都依次效仿,在那黑夜里的月光下,眾人竟是一一在臉上劃下了深淺不同的一刀,繼而披散頭發,又劃破衣服,血淚俱流,就這么伏地痛哭了起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眾人方才依次站起身來。
“如若不是割耳明志,也許會令我們難回故地,我們應該割去耳朵向俟斤表明我們的決心。我在此斷發向俟斤發誓,一定會讓您的血‘肉’回到漠北”
“讓您的血‘肉’回到漠北……”
西域和突厥確實有火葬的習俗,但回紇卻是土葬,然而如今事急從權,很快,骨力裴羅的尸體便被一團大火吞噬。火光照耀著四周圍那一張張隱晦不明的臉,氣氛格外沉肅。直到快天明時分,大火完全熄滅之際,眾人便依次用衣衫包裹了那些灰白的骨灰,各自分道揚鑣。
他們的任務,只是把這位回紇舊主的骨灰,撒在那片廣袤的土地上 面授機宜,命阿茲勒和虎牙等人明暗護送吉溫前去長安,杜士儀臨時委任了云中郡長史署理刺史一職,接下來又巡視了蔚州。當得到天子六百里加急的嚴命,令他速回安北牙帳城,向回紇討要骨力裴羅的時候,他就知道,一切都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他二話不說,從云州、蔚州、朔州分別征調兵馬一萬隨行北上,又行文朔方調兵一萬,自己立時率軍出靜邊軍,前往單于都護府。
當離開單于都護府之際,他所領兵馬已經有萬余人,即便是那些步卒,亦有坐騎,托互市馬匹益多之福,絕大部分兵卒甚至配有雙馬。雖則河東節度副使的人選尚未出爐,杜士儀卻征辟朔州刺史段廣真權領河東軍,朔方軍則是郭子儀親自兼領,先行北上安北牙帳城,他自己則是只帶著少數牙兵,快馬加鞭趕到了都播。
此次隨行的牙兵,不是當年的云州軍舊人,就是固安公主的狼衛,全都深悉羅盈岳五娘等人之事,因此不虞消息走漏。當杜士儀和羅盈一打照面,他也不寒暄,直截了當地問道:“吉溫之死,范陽節度那邊反應如何?”
奚族度稽部如今并入都播,而且不停地在吸納奚人,故而對于范陽以及平盧的消息頗為靈通。羅盈不意想杜士儀急匆匆趕來,問的竟是這個,想了一想方才答道:“并未有什么太‘激’烈的反應,只聽說幽州前往長安的信使突然極其頻繁,從前是隔三差五,現在大約是天天都有信使疾馳在路上。”
杜士儀用的是自己建設的情報網,通過驛路上的那些客舍旅店換馬送信。可安祿山卻是明目張膽用驛路上的驛館和驛馬,因為是有李林甫罩著,自然待遇不同。面對這個消息,杜士儀微微點頭,言簡意賅地把自己那邊的種種變化和盤托出,就只見羅盈和岳五娘對視一眼,全都是又吃驚,又振奮。岳五娘甚至忍不住開口問道:“杜十九郎,你這是徹底和李林甫撕破臉了?本來就該這樣,咱們自己扯起旗幟立起山頭”
“我只掀了一點在河東道的底牌,接下來李林甫肯定會有反撲,我會設法令他自顧不暇。但如今更重要的是此次這一戰。都播距離安北牙帳城數千里之遙,我并不要你們出兵襄助,但是,羅盈,你要兼顧范陽的反應,否則,安北牙帳城便有腹背受敵之憂。”
“此事容易,我一定會牽制住他們。不過,據我所知,這次骨力裴羅之事在漠北傳播極快,我這里早幾天就知情了,恐怕是有人故意散布消息,希望各部揭竿而起。你要留心,仆固部之主乙李啜拔,并不是那么安分的人”
“安北牙帳城中,我會嚴密布置,但同羅和仆固,恐怕也要你盯著了。對了,都播西遷之后,原有的故地落在了回紇手里,我有個想法,你再借兩”
“你說的這些都容易,放心。”
羅盈自信地一笑,仿佛自己要面對的,并不是雄踞漠北東面的兩大強部,以及節制大唐東北的兩大節鎮,只是尋常的零星流賊一般。而岳五娘則是笑‘吟’‘吟’地瞥了一眼夫婿,這才拍著‘胸’脯說道:“杜十九郎,你放心,我會親自帶人潛入奚族故地。上次安祿山為了軍功對奚人和契丹開戰,兩邊都殺了和番公主叛‘亂’,卻又被安祿山給打敗了,如今正在氣頭上。如若安祿山敢有什么妄動,契丹和奚人兩邊都不會讓他好過”
煽風點火,趁虛而入,這兩條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但對于岳五娘和羅盈來說,杜士儀知道他們早已駕輕就熟,自己不需要太擔心。他不能在此停留太久,準備離開的時候方才突然想起另一件事,遂轉頭問道:“‘玉’奴和公孫大家可是已經啟程前往西域了?”
“已經走啦,師傅的‘性’子向來就是風風火火,口口聲聲說,自己不知道還能活多久,其實,照她如今的‘精’神,活過百歲也不奇怪。”岳五娘搶著回答了一句,見杜士儀面‘色’凝重,而不是悵然,她不禁有些警醒,“怎么,西域那邊不安全?如今的北庭節度使不是你當年的副手李老將軍嗎?就連你家大郎可也已經到安西都護府去任職了”
“突騎施已經日暮西山,其他小國更是不堪一擊,吐蕃雖然強大,可也不至于四面出擊,可如果真的要對回紇開戰,就怕戰火蔓延到更西邊。”說到這里,杜士儀微微頓了一頓,隨即搖搖頭道,“既然知道她們已經前去西域,我會去信讓人留心的。總而言之,李瑛他們幾個也拜托你們夫‘婦’了”
當杜士儀帶著一行牙兵匆匆離開之際,大帳‘門’口突然被人守住,不能外出的李瑛兄弟三個以及薛氏團團圍坐,全都對這突如其來的緊張氛圍有些不安。他們選擇不回大唐,是因為他們全都是別人眼中的死人;不去西域遠游,是他們生怕會埋骨他鄉;而留在這個距離大唐并不遠的地方,只是因為他們始終念念不忘自己是唐人,若有事情便會得知 “估計要打仗了。”嘟囔了一句話的李琚見人人都看著自己,他便聳了聳肩道,“別看我,自從我撞壞了腦袋,預感總比別人強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