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希逸千里迢迢回到范陽的時候,正值安祿山剛剛應付完來自長安的欽使,宮中掌管文書的輔琳。之所以不是那些名聲在外的大宦官來,自然是楊國忠擔心安祿山從前屢次大手筆賄賂,到時候會查不出個所以然來,所以刻意選擇了個看上去老實巴交忠心耿耿的。然而,已經打定了主意的安祿山卻再次拿出了絕大手筆,卑躬屈膝的言辭,再加上厚重得讓人根本無法拒絕的賄賂,讓這位老實的欽使很輕易地就向安祿山吐露了李隆基的猶豫。
得到這樣的消息,安祿山更是不惜本錢,除卻此前送出去的大筆錢財之外,他更承諾自己將來一定會大力舉薦輔琳的子侄,同時拿出了一招殺手锏。他聲稱自己患有風疾,頂多只有三年的命,還把幽州城內的名醫請了好幾位來給自己作證,最終痛哭流涕地表示,自己還想在人生的最后時光再為天子鎮守邊疆這樣雙管齊下的策略,終于讓拿了錢卻擔心回去無法復命的輔琳如釋重負,臨走之際還不忘囑咐安祿山多多保重身體。
這一切經過,侯希逸一進幽州城,來迎接的人當中,就有和他交好的軍官悄悄透露給了他。得知安祿山平安過了這一關,再次拖延了一段時間。于是,在他見到安祿山后,便笑容可掬地說道:“恭喜大帥,賀喜大帥,都播答應了大帥的要求,同意屆時配合大帥出兵”
“好”安祿山連日應付輔琳,終于成功把人哄走,腦袋都有些疼了,此刻面對這么一個好消息,喜出望外的他蹭的站了起來,渾身那肥肉仿佛都在高興地顫抖個不停。他有些吃力地再次坐下,這才突然開口問道,“他們就沒有提出什么條件?”
“當然有。”侯希逸氣定神閑地說道,“其一,漠北之地,日后盡歸都播。而他們如果從河東進兵,云州、蔚州、代州、朔州這河東北四州,要歸他們。朔方之地,如若他們有能力攻下來,也一樣歸他們。”
“胃口不小,但也可以接受,怪不得你耽擱了這么多天,看來都播是真的仔仔細細考慮過的。”安祿山聽到侯希逸代人提出了這么一堆要求,不怒反喜,隨即抬頭問道,“你都答應他們了?”
“大帥既然給了我臨機處斷之權,他們要求的也并不過分,我當然答應了。可口說無憑,我此次隨行又沒有子侄,就把我的姑母之子,表弟李懷玉留下為質,以安人心。”說到這里,侯希逸方才看著安祿山道,“大帥,我姑母只有李懷玉這么一個嫡親兒子,還請大帥多多體恤。”
“這有何難等我異日成功之日,定然厚賞于他”安祿山想也不想便丟出了這么一個承諾,雖則有些心疼此次送給輔琳的大批金銀財寶,而且留下為質的不是侯希逸,而是李懷玉,但能夠爭取到這樣一支兵馬,他仍然覺得心頭振奮。
好消息都說了,侯希逸本想試探一下自己行前對史思明說的那番話,史思明可有轉述給安祿山,但想想還是決定不再多此一舉。當他留下陪著安祿山飽餐一頓,繼而告退離開時,才剛一出屋子沒走多遠,他就現院門處已經有人在專程等候著自己,竟是安祿山的次子安慶緒。
盡管安慶緒也是安祿山的嫡妻康夫人所生,但誰都知道,安祿山甚至為愛妾段夫人請封了國夫人的誥命,對于嫡庶長幼之類的分別早就完全不在乎了。也就是說,即便長安那邊的長公子安慶宗出了什么問題,次子安慶緒十有也撈不到任何好處。侯希逸深知這些底細,于是只對安慶緒不卑不亢地一拱手道:“郎君安好。”
“聽說侯將軍風塵仆仆遠道回來就立刻被父親召見,所以我特意等在這里。”安慶緒的長相和安祿山如出一轍,再加上康夫人年輕時也談不上多美艷,故而和段夫人所出的兩個兒子以及其他姬妾所出的庶子相比,顯得其貌不揚。他見侯希逸眉頭一挑沒說話,便壓低了聲音問道,“我只想問侯將軍一句話,父親讓你去辦的事情,可是已經成功了 不問具體事宜,只問是否成功,侯希逸也就笑著點了點頭。見安慶緒連聲道謝沒有再問,他便再次拱了拱手,隨即大步離去。
他這一走,留在原地的安慶緒攥緊拳頭揮了揮,可當目光看向那富麗堂皇的屋子時,眼神中卻又閃出了一絲陰霾。他沒有去求見安祿山,而是悄然移步繞過了這主屋,一路只走小路,回到了自己的居處。作為嫡出的次子,他的居所位于整個范陽節度使府后院中極其偏遠的地帶,遠遜于段夫人及諸子。因為不受寵,他身邊的仆從也很少,而生母康夫人和長兄安慶宗不在身邊,更使得他連說個話的人都沒有。當他在床上一屁股坐下的時候,最初的勁頭已經全都沒了。
父親安祿山如果真的造反,那么他留在長安的母親和兄長就死定了。即便成功,他也未必能夠得到王位,可如果失敗,他還要陪葬而最要命的是,幽燕這些兵將全都知道安祿山不喜歡他,而他更是文不成武不就,人人都覺得他昏庸無能,就連他之前去堵侯希逸問此行是否成功,也是因為偶爾聽到段夫人教子時說的話,這才靈機一動去問了問 “我到底該怎么辦?”
安慶緒的糾結,侯希逸自然看不到,可安慶緒的主動露面卻讓他記住了這么一個人。知道戰事在即,他接下來又主動請求回平盧整軍,安祿山沒有太多考慮就答應了。當他終于獲準從幽州啟程回平盧,最終抵達自己那溫暖的小家時,兄弟子侄以及親信們齊聚一堂,他只字不提在都播的那些經歷,反倒授意眾人全都做好必要的準備,最后方才去見了自己的姑姑,也就是李懷玉的母親,拍著胸脯打包票,李懷玉留下不但不會有事,反而會大有好處。
這些年侯家欣欣向榮,連帶各家親戚都沾光,李懷玉的母親雖然擔心兒子,可在侄兒再三保證下,最終還是相信了。
遠在數千里之外的龜茲鎮,高仙芝亦是正在預備出征石國的事宜,杜廣元雖年輕,出身世家,但任事不怕苦累,高仙芝從前拿了杜家很多好處,自然也樂得照顧一二。至于朝中那些紛爭,他前次回京曾經厚賄高力士,高力士也對他頗多承諾嘉賞,所以他并沒有太放在心上。臨出征之前,他最后一次登節堂聚文武商定留守事宜,等眾人散去之后,他唯獨把杜廣元留了下來。
“怎么,還在擔心你父母的安危?”
杜廣元感激地向主帥笑了笑,隨即才低聲說道:“阿爺不在安北牙帳城,而是在大軍之中,我并不擔心,可母親初次到安北牙帳城就遭遇這樣的困局,我實在是有些后悔。早知道如此,我就……”
話沒說完,他猛然只聽一聲暴喝,倏忽間驚醒過來。見是高仙芝一拳迎面而來,大吃一驚的他本能偏頭一躲,而后沉腰回擊格擋,等到兩拳相交之后,他因為倉促擋架,不由得連退兩步,隨即才有些呆呆地看著高仙芝。
“男子漢大丈夫,只會后悔從前的事情,那有什么出息你父親雖然很少親自上陣沖殺,可又不是第一天統率大軍了,沒什么好擔心的”高仙芝見杜廣元神色中漸漸沒了那種焦躁和不安,隨即便招手示意他跟著來到了節堂中懸掛的那幅巨大西域地圖前,指了指此次出征的石國,用手指在上頭緩緩畫了一個圈,這才頭也不回地問道,“你知不知道,這次我為什么要打石國?”
杜廣元連日以來聽過各種各樣的傳聞,其中最流行的一種說法,是石國富甲西方,所以高仙芝垂涎石國的巨大財富,同時想要以戰功來奠定地位。可他配屬在高仙芝麾下也不是一年兩年了,對這位主帥頗有幾分了解。高仙芝是愛財,可還沒到貪婪成性的地步,上次打小勃律一仗是急行軍再加上出其不意,不乏冒險的成分,而且是順應天子的心意,可石國就不是如此了。
所以,他在想不出一個所以然的情況下,便于脆老老實實地搖頭道:“還請大帥明示。”
“我年方十幾歲,就跟隨父親到西域從軍,至今已經二十多年了。夫蒙靈察等人只知道我出身高麗,卻不知道我已經連高麗是個什么樣子都忘了,連做夢的時候,想到的都是西域局勢。”
高仙芝以這樣一句話起了個頭,隨即便又在石國的位置上輕輕敲了敲:“蔥嶺以西的昭武九姓胡國,從前全都是我大唐屬國,朝貢不絕,但此前突騎施蘇祿可汗死后,莫賀達于為的黃姓以及黑姓彼此大戰,我大唐出兵平亂時,能夠征調的屬國,竟是只剩下了拔汗那、石國以及史國這三國,其他諸國到哪里去了,為何不應命出兵?很簡單,因為他們已經臣服于大食的呼羅珊都督府”
話音剛落,就只聽外間傳來了一個牙兵的聲音:“大帥,來自回紇牙帳城的急信,說是送給大帥和杜將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