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東道云州云中郡,自打漠北突然大亂之后,這座河東道最北面的互市重鎮,也陡然之間蕭條了下來。然而,在這里取利整整二十多年的商旅們,最初并不肯立刻離開。安北大都護杜士儀這些年來創造的傳奇很多,每一個人都不相信他就會被這樣一場大亂擊敗,每一個人都盼望著他能夠扭轉乾坤,再次給云州帶來財富和興旺。可是,當安祿山突然匯聚幽州和平盧兵馬,高高舉起了叛旗之后,云州城中的商旅和軍民就再也坐不住了。
尤其是當動作最快的商旅收拾了行裝慌忙南下,結果卻在朔州馬邑郡獲知,安祿山曾經在起兵之前派人到過太原府,而后竟劫了北都副留守楊光離去之后,原本想去太原府中避避風頭的商人們只覺得就連太原也不太平了。而且,有關安祿山已經在靈昌郡渡過黃河,很快就要打到洛陽等等消息層出不窮,而且打算往關中逃難的人太多,越是往南的路上,越是出現了擁塞景象,甚至還有傳聞說潼關已經不再放人西去。不得已之下,商人們只能重新回歸云州。
如此一來,云中守捉頓時承擔了巨大的壓力。自從當初吉溫在此陷害杜士儀不成,卻反而遭到凌厲反擊,李林甫也曾經試圖派人到這里來,撬開杜士儀這塊最初的根據地,可不多時他就因為楊慎矜和王同歸于盡之事而焦頭爛額,至于繼任的楊國忠,他倒是也有心在這里打開局面,可政事堂的位子屁股還沒坐熱,就一樁樁一件件遇到各種各樣的事情,根本騰不出手來。于是,杜望之竟是在這樣的夾縫中間,當上了云中守捉使。
也只有當坐上這個位子時,杜望之方才發現,杜士儀在這里的根基有多厚實。他身為杜士儀從弟的身份曝光,上上下下對他竟是遵從了許多,如今正位主將,巡視軍旅也好,偶爾進云州城見太守也好,再沒有任何人敢小覷于他。而因為此前曾經險些被人抓過把柄,他對待軍務也分外用心,約束仆從更是嚴厲。如今得知南下的路不通,他身上扛著云州兩縣五六萬軍民的生死,那種沉甸甸的壓力壓在肩膀上,他每做出任何一個決定都得深思熟慮。
云中縣城和懷仁縣城都是當年杜士儀在時建成的,原本就本著防御突厥的最高防御標準。而懷仁縣最初造的時候是一個里坊接一個里坊,后來因為要便于耕種,方才發展的四周村莊,如今春耕在即,農人們一面擔心若不播種,則沒有收成,一面則在擔心住在城外的安全問題。所以,當杜望之親自率軍巡視,四下保證一定會保證云州一地平安時,頓時四鄉八鄰全都放下了心。
這是因為當初云州剛剛重置時,杜士儀曾經以一座孤城抗過突厥三部和奚族兵馬,如今安祿山叛軍并未打到云州,人們自然而然就對于同樣出自京兆杜氏的杜望之寄予厚望。
許諾歸許諾,杜望之自己卻知道,他有這樣大的底氣,是因為云中守捉足有兵馬七千七百人,馬兩千匹,除卻這足額沒有任何虛假的人馬,云州城內更有不在籍冊的預備軍兩千人,馬匹則不計其數。想當初安祿山兼任河東節度使之后,曾經派將軍來河東各牧監,把好馬全都搶了去,可因為云州沒有牧監,也大約是不想和杜士儀鬧翻,因此沒把手伸到云州來,這也就讓云州囤積的馬匹僅次于太原府和大同軍。
連日以來,杜望之一面召集青壯輪班在東面和南面開挖馬匹不能通過的壕溝,一面修筑各種大小防御工事,竟是做好了高筑墻廣積糧的準備。好在云州城原本就是互市重鎮,別的東西興許沒有,糧秣卻是充足完備。同時,他又命人和蔚州代州兩地取得聯系,小心打探幽州在和河東道接壤這一線上布置的兵馬,待得知只有井陘關駐扎著數千人,其余地方因為恰有太行山作為阻隔,并無兵馬之后,他不禁便打起了主意。
如果安祿山無意進入河東,河東兵馬豈不是能南下加入河洛戰局?又或者從井陘關突入河北道,給安祿山背后重重一擊?
可他派人到太原府時,卻得知因為北都留守楊光此前被劫持,新來的太原尹兼河東節度使王承業只下令各州全力防御,根本就沒有組織兵馬直擊河北腹地的打算,他也無可奈何。
這一日,當他在偌大一幅地圖上,于靈昌郡上畫了一個圈,以表示安祿山已經渡河,外間突然傳來了急促的叩門聲。隨著他一聲進來,一個親兵匆匆而入,面帶喜色地說道:“朝廷已經派了哥舒大帥領兵八萬往潼關,同時河南節度使張介然已經在河南招募健兒阻擊安賊”
杜望之對于哥舒翰的名聲并不陌生,因為這是他的老上司王忠嗣前往涼州擔任河西隴右節度使后提拔起來,然后又推薦取代自己鎮守河西的人。可是,聽到哥舒翰竟然還帶著所謂的八萬大軍,他的眉頭便一時緊皺。安祿山此次進兵極其神速,不過十數日便已經渡過黃河,接下來只要過了陳留郡后,洛陽便近在咫尺,而哥舒翰有大軍拖累,什么時候能出潼關還尚未可知 他還沒來得及躊躇此事的意義,又是一人沖將進來:“將軍,將軍,不好了白登山來報,塞外有兵馬襲來”
想當初杜士儀收服了白登山上的王家寨,追復王家先祖的官爵,又舉薦王芳烈為官,此后白登山便也設立了一處營地,和云中守捉互為犄角。此刻聽聞是白登山探馬得到的這個消息,杜望之只覺得一股寒氣從心底油然而生,一下子明白了安祿山為何只派兵馬防守井陘關,竟是一心只打河南,對河東仿佛全然不顧的戰略。如果此前使得漠北大亂的都播西侵,便是安祿山指使,那么,一切就都說得通了 “立刻傳令云中以及懷仁二縣,不論軍民悉數回城,請陸使君和崔明府等立刻安撫軍民傳令軍中上下,半個時辰之內整軍”
早就進入了臨戰體制的云中守捉上下立刻忙亂了起來。等到馬步軍紛紛到位,派出去的前后兩波探馬卻自始至終沒有消息傳回來。
事到如今,杜望之不敢有任何僥幸心理,可對于要不要舍棄所有小堡,直接回云州城以及懷仁縣駐守,因為不明敵寇究竟有多少人,他心里仍然猶豫不決。
就在他打算依從杜士儀從前守云州城的調派,保留自己眼下這一部分兵馬以作為野戰機動,其余人等全數堅守城池不動的時候,突然有眼尖的人望見了不遠處的煙塵:“是探馬回來了”
探馬一個不少地回歸,讓軍中上下稍稍松了一口氣。而等到為首的斥候首領報出了那個剛剛打探到的消息時,杜望之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說什么?來的不是敵寇,是安北大都護府張長史率領的聯軍?晉國夫人也在其中?”
一瞬間的狂喜之后,杜望之生出的反應卻是小心有詐——如果安北牙帳城已然城破,張興和王容全都落到了敵寇手中也并不奇怪橫下一條心的他想了一想,便索性把麾下諸將召集了起來,將這個新鮮出爐的消息丟了出去,當即就有見過王容的軍官自告奮勇前往一探究竟。在眼下這種要命的節骨眼上,他也不遲疑,立刻就派其帶領五百兵馬前往,在號稱迎接的同時,也帶去他一個委婉的提議。
如果真的是王容親至,希望能夠先把兵馬留在云州界外,由他派出的五百兵馬護送王容先行進云州城面見云中陸太守,再做定奪。
云中太守陸偃出身吳中,乃是陸象先幼子。排行十五的他早年在杜士儀領茶引司,前往江南勸茶的時候,還曾經和杜士儀打過交道。只不過,當年憊懶十分的陸十五郎,也終究不能罔顧父親陸象先故去后漸漸露出頹勢的陸家,走上了仕途。此時此刻,當他看見被杜望之引進來的王容時,忍不住在其那蒼白憔悴的臉上多看了幾眼,隨即方才迎上前去。
“不想晉國夫人竟然蒞臨,實在是讓這簡陋的太守府蓬蓽生輝。”
“陸使君不用客套,我知道上至使君,下至云州軍民,心里不免會想,我此番是不是被人挾制,來賺取云州,甚至大唐這河東道的。”
王容開門見山捅破了這一層窗戶紙,見陸偃只是神色微微一變便恢復了鎮定,反而杜望之有些尷尬,她便從容說道:“好教陸使君得知,漠北大亂已經于半個月前平定。拙夫領兵平定黠戛斯之亂,定立新主后從回紇牙帳城回歸,而安北牙帳城守軍亦是大破黠戛斯和回紇聯軍,生擒毗伽頓。所以,拙夫回歸之后,隨即親自前往同羅牙帳城見了都播懷義可汗,得知其是受安祿山之請西侵,便竭力說服他放棄和安祿山的盟約,而是與拙夫一起聯手叛亂,直取河東 陸偃畢竟是相門之子,聞言雖是心情振奮,卻也沒有立刻輕信:“哦,那杜大帥是用什么代價讓其收手?”
“一則是許以契丹以及奚族之地。”見陸偃嘴角一翹,顯然并不完全相信,王容方才淡淡地說道,“二則,許其安北大都護一職”
沒有這樣的條件,只怕這位云中陸太守不會相信都播會倒戈一擊。
陸偃這才悚然動容。然而,如今大唐這一亂,安北牙帳城孤懸塞外,若無足夠的補給,很可能根本就保不住,杜士儀忍痛用這樣的條件換取對方不但不從安祿山叛亂,反而攜手抗擊叛軍,這也完全可以理解。接下來,當他詢問了此次來的兵馬,得知總共兩萬人,同羅仆固各出兵一萬,那位出自代州赫赫有名的張奇駿出任主帥,而杜士儀則是率領仆固懷恩以及安北大都護府兵馬前往朔方靈州,他終于稍稍放下心來。
如此,不但自保有余,而且云州還可以考慮出兵南下,支援河南戰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