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催人老,當年從長安遠嫁饒樂都督府的固安公主,如今早已青春不再。然而,一身戎裝,脊背挺得筆直的她坐在馬上,在左右將士看來,又怎是一個英姿颯爽了得?從組織義勇軍轉戰河洛開始,她便扎起滿頭青絲,再也沒有用女裝示人,可正是這樣一身甲胄的颯爽男子形象,反而迎來了軍中上下眾口一詞的稱贊,就連河洛各地打殘了被接引過來會合的那些敗將,最初得知主將是女子時,還曾經頗有微詞,如今也已經全然服氣。
想當初大唐開國時平陽公主的娘子軍,大概也就是如此情景吧 張耀前去潼關見杜士儀尚未回來,但固安公主卻已經來不及等杜士儀的回復了,這一仗她必須要打。在安祿山氣勢如虹占領了整個河北,緊跟著又席卷了河南靈昌郡、陳留郡、滎陽郡,奪下洛陽之后,只有濮州東平太守吳王李祗招募兵馬力抗叛軍,她能夠選擇的合作對象也只剩下了這么一個。盡管李祗的抵抗在她看來顯得雷聲大雨點小,但只沖著其身為宗室,又是信安王李煒嫡親弟弟的威望,她也需要其牽制一部分叛軍的注意力。
就如同此次一般,她要的,只是李祗會攻打滑州靈昌郡這樣一個用來振奮軍心的旗號,僅此而已 之所以她的目標是陳留郡的雍丘縣,而不是開封,是因為開封乃汴州陳留郡的州治,而且正當扼守運河以及官道,一旦受到攻擊,一定會引來鄭州滎陽郡方面叛軍的強烈反應,相形之下,如果只是奪回雍丘,面對的阻力就要小得多。連續一個多月的轉戰,最初吸納的敗軍以及招募來的義勇軍已經初步得到了磨合,再加上獲知了雍丘城內叛軍的防戍情況,虎牙也已經派出了二十余牙兵分散潛入了城中,她至少有八成的把握。
“貴主,雍丘城中閉門不戰。”
側頭看了一眼那個一身舊甲的老將,固安公主哂然一笑道:“既然叛軍當了縮頭烏龜,那就先讓人罵戰,讓他們等援軍吧”
“可之前我們放走的叛軍信使一定會赴開封城中求救,若是開封城中兵馬真的前來援助,只怕我們會腹背受敵,貴主還請千萬不要輕敵”
見左右軍將大多數露出了深以為然的表情,固安公主便意味深長地說道:“當初太宗皇帝還是秦王的時候,曾經率十萬大軍圍困洛陽。而其目的并不是強攻洛陽,而是吸引別人來援。最后,中了圈套的,便是竇建德。如今雖說距離太宗皇帝奪取洛陽的那一仗已經過去了上百年,大唐東都也落入了叛軍手中,我們眼下要打的也不是洛陽,而是小小一個雍丘,莫非各位就沒有那樣的大魄力?”
聽到固安公主竟然搬出了太宗李世民圍城打援的例子,眾人之中有的明白,有的卻仍然面露憂色。剛剛建言的老將便謹慎地說道:“貴主的意思固然好,可叛軍兇殘,我軍兵力有限,剛剛分兵的那位虎將軍所帶也不過五百余人,他的年紀也不小了……”
“兵貴精而不貴多,將不在年長,而在乎是否仍有蓬勃戰意。你們大概還不知道,虎牙麾下都是些什么人。”固安公主只是微微一頓,便一字一句地說道,“那是曾經隨我坐鎮云州公主府的云州老卒,是在突厥三部圍攻之下,力保云州不失的精銳,是在不甘沉淪之后,被我托付安北杜大帥,他賴以成功的牙兵老卒雖老,卻猶如老驥伏櫪,志在千里”
直到這一刻,她方才真正揭開了這一批老卒的真相,眼見得將校們又意外又激奮,她這才笑著說道:“雍丘城中主將副將不和,待到旗號打起,城中守軍蜂擁而出時,便是我們的時機”
安祿山起兵時兵馬十五萬,號稱二十萬,一路氣勢如虹突飛猛進,幾乎沒折損什么人,但在各處官道要隘之處,還是留了數百到上千人不等駐守,如井陘關便是如此。而進入河南之后,留守各州郡的人馬就多了起來,尤其是如今河北出現大亂子,崔乾佑大軍又在關中大敗之后,守御要地的全都是叛軍驍將。雍丘城中守軍不過千人,此前搶掠民間百姓所得頗豐,一個個叛軍無不撈得盆滿缽滿,因此,陡然面對兵馬圍城,軍中頓時形成了兩派意見。
主將薛嵩的意思是,據城嚴守,以等待援兵,料想一群烏合之眾不可能強行攻城。而副將李佑卻堅持認為,應該趁著敵軍罵戰的時候,率精銳出城突擊,說不定可以一舉擒拿這支義勇軍的主帥固安公主。在他看來,一個女人能有多大能耐,不過是靠著宗室的名分方才統領全軍,只要拿住人,那支兵馬一定會隨之潰散,如此一來,這便是大功一件。兩派相爭不下,一時僵持于城頭。
對于這樣一個桀驁不聽節制的副將,薛嵩自然心頭大恨。然而,他是薛仁貴之孫,薛楚玉之子,正兒八經的忠良之后,此前被安祿山裹挾叛亂時倒也沒有什么心理負擔,只想著安祿山若能成事,自己說不定還能博個開國功臣當當,可誰能想到,安祿山在攻下洛陽之后,緊跟著四面起火,而最要命的是,安祿山竟然開始懷疑起了麾下將校,因為弟弟薛帽曾經跟侯希逸出使都播的關系,他竟然從原本的守陳留郡被趕來守雍丘,麾下只得千許人而且還配了個名為輔佐,暗為監視的副將,偏偏那支義勇軍別的地方不打,偏偏就來攻打雍丘城 城頭上,薛嵩見左右也就是隨自己多年的親兵,以及打從祖父起就跟著薛家的家丁家將,想到此前一直在安祿山牙兵中廝混的弟弟薛帽如今還不知道生死如何,他更是只覺有些透不過氣來。薛家人不會別的,只會打仗,難不成他認錯了人,安祿山根本就不是什么雄主,而是一個草包?
正當他滿心胡思亂想,甚至連雍丘城的防務都有些不上心的時候,他突然聽到了李佑那招牌的大嗓門:“援軍來了,援軍果然來了”
千余叛軍大多都在城墻之上,此刻循聲望去,見那遠處招展的旌旗果然是己方旗號,城頭上一時精神大振。再見底下圍城的兵馬果然已經亂了陣腳,李佑便哈哈大笑道:“到底是女人,根本就不知道該如何行軍打仗兒郎們,可有膽子跟著我出城出擊,把那位固安公主活捉了來,獻給陛下?”
安祿山還沒有稱帝,李佑就已經口口聲聲陛下,邀功邀寵之意溢于言表。在他的鼓動下,眼見得城下義勇軍顯然已經更加慌亂了起來,一時應者云集。甚至不等主將薛嵩下令,一大堆將士就跟著李佑蜂擁下城,口中亂七八糟地起哄嚷嚷。看著這一幕,薛嵩氣得臉色鐵青,而且,扶著垛口看著那煙塵滾滾旌旗招展的所謂援軍,他不禁生出了幾許不祥的預感。
會不會是那些義勇軍用計誆騙城中兵馬出城?不,不會的,叛軍畢竟訓練有素,哪里就會輸給這些烏合之眾只可惜他帶慣的兵馬全都給駐守陳留郡的主將田承嗣給奪了去,否則他也不會這么狼狽,竟要受制于區區一個李佑 當城門洞開,一員大將嗷嗷直叫一馬當先,就這么帶著數百騎兵出現在視野之中時,固安公主的臉上終于出現了一絲笑容。她毫不猶豫地彎弓搭箭,將那把連日以來跟隨她轉戰河洛各地的漆黑大弓猛然拉滿,一支箭矢破空而去。盡管她已經不再是盛年,再無從前一箭射殺塞默羯之力,可那一支箭矢卻是拋射朝向空中,當勢頭已盡漸漸落下的時候,箭尾的引線終于燃盡,只聽砰地一聲,半空中突然爆出了一團火花。
就在這倏忽之間,剛剛還雜亂無章的義勇軍迅速調整了陣型,步卒舉盾前突的同時,其后的弓手立時就位,而更多的騎兵則是簇擁著固安公主往旁邊撤出。面對這一幕,看到那空中火箭驚疑不定的李佑立刻回過神來,大聲沖著左右喝道:“星星之火,也敢放光?他們只是想護著那個女人逃命,兒郎們,給我加快速度,沖上去”
見李佑不退反進,這一隊騎兵速度越來越快,固安公主登時如釋重負。這一次,她沖著身邊一個親衛頷首示意,隨著那親衛又是一箭信號發上天空,爆散出又一團火光,就只見遠處那疑似援軍的旌旗陡然之間全數消失不見,緊跟著便打出了一面迎風招展的黃色大旗。
“是唐軍,不是援軍糟糕,中計了”
城頭觀戰的薛嵩一時大驚失色,下意識地沖著左右叫道:“快,鳴金,讓李佑趕緊回來”
口中這么說,薛嵩自己也知道只是徒勞。一心建功的李佑根本就沒有意識到所謂援軍是假的,更不可能反過頭來聽城頭信號,而且去的勢頭太快,眼看距離城外義勇軍已經沒剩幾十步遠了只怕就算知道那援軍是假的,李佑也只會想要一心突入敵陣,先抓到固安公主再說 果然,在城頭一再鳴金之后,李佑也好,其麾下的將士也好,一個個都置若罔聞。眼看他們就要沖入敵陣時,就只聽一聲凄厲的馬嘶,緊跟著便是馬嘶不絕,竟是好一陣人仰馬翻,沖在最前頭的李佑在第一個跌下馬背之后,還不明白怎么一回事,可那無數嘈雜的聲音之中,他卻捕捉到了一陣異常的整齊馬蹄聲。眼看四周圍落馬的將卒無數,堪堪沖入敵陣的只有寥寥十余騎人,他伸手往旁邊地上一抓,見入手的赫然是一顆鐵蒺藜,他的心不禁沉入了谷底。
怎么會,怎么可能,這些家伙什么時候布設的鐵蒺藜 (啟蒙書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