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春明門,自從那一場驚心動魄的圍城之戰最終結束之后,這里就恢復了往日的熱鬧。(搜讀520)而隨著洛陽亦是收復,漸漸也有河洛居民往這邊來。從他們的口中,長安百姓得知了叛軍肆虐東都以及河洛其他各地的兇殘,一面慶幸自己躲過了一劫,一面更是念著安北和朔方兵馬來得及時,挽狂瀾于既倒,救黎民于水火,否則他們恐怕會和洛陽百姓一個下場。
就連城門守卒們在閑暇之間,議論起天子之前始終不聽勸諫,硬是把安祿山一介憨肥胡兒給提拔到了這樣的高位,也都是怨聲載道。
“可聽說了嗎?王大帥說是已經形銷骨立,身體狀況很不好,這才沒辦法復出河西節度使”
“真是可惜了。若是王大帥還在,此前領銜去討擊叛軍,怎會如那哥舒翰一般光景?想來河東兵馬也會應召南下,打叛軍一個措手不及”
“別說王大帥了,就連杜大帥也被召回來了,說是要暫緩對河北用兵,你們說說,這不是給叛軍可趁之機嗎?”
“什么?”
一聽到杜士儀被召回,正在那盤查進出城門之人以及收稅的守卒頓時連正經事都顧不上了,呼啦啦一大圈都圍攏了過來。甚至連進出城門的商賈路人,也紛紛過來湊熱鬧,有從洛陽來的狐疑地表示沒聽到過這回事,也有人七嘴八舌地分析事情真假,一時間城門口被堵得水泄不通,后頭的人都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一個個拼命地探問,等前頭的消息漸漸傳過來,方才一時引起了軒然大波。
最后,還是剛剛那個捅破這消息的中年守卒沒好氣地嚷嚷道:“假的?我告訴你們,真的不能再真了,這是我一個在政事堂當令史的表兄在酒醉之后忿忿不平說的杜大帥若是從洛陽經潼關回來,肯定會從這春明門入長安,你們就等著看好了”
“憑什么召杜大帥回來,前頭形勢正好,趁早把叛軍都收拾了,大家也好安心過日子”
“就憑陛下重病,卻還不知道立誰為太子”
這中年守卒卻也光棍,直截了當撂下了這么一句話,見四周圍漸漸一片寂靜,他方才嘿然笑道:“咱們的陛下當初廢了一個太子兩位親王,然后給放逐到了嶺南,沒多久三個人就都死了,不久之前陛下又殺了一個太子兩個皇孫,還有一個榮王死得不明不白。可就算這樣,現如今東宮一空,十六王宅那些龍子鳳孫們鬧騰得多厲害?要說哪一朝哪一代為了爭皇位都不太平,可像咱們大唐這樣,一代代天子全都是這么一路斗過來殺過來的,還真是絕無僅有”
這話實在是夠大逆不道,四周人群很快散開來,生怕惹禍上身。可每個人心里不免都在琢磨。盡管每一代大唐天子登基時,都要粉飾一下自己得位的正當性,可經過這幾年那位北邙山人的宣傳,某些東西就連小民百姓也能夠津津樂道。
太宗有玄武門之變,誅兄殺弟,迫父退位;高宗是因為兄長李承乾和李泰幾乎同歸于盡才登基,即位后長孫無忌還殺了吳王李恪;緊跟著武后執政,從自己的兒子孫子到李唐宗室,殺了個血流成河;中宗殺死二張,逼得母親武后退位后,據說自己也是死在女兒安樂公主手里;而韋后安樂公主上演了一場鬧劇之后,睿宗聯同太平公主殺了韋后安樂公主登基;可不過數年,當今天子又反過來逼死太平公主,迫父退位,這些年對兒孫更是防賊似的。
確實是哪一朝哪一代都不如咱們大唐亂 隨著騷動漸漸減退,城門的通行緩緩恢復了正常,但杜士儀即將回京這個消息卻迅速傳開了。而忙忙碌碌的守卒們卻不免為了剛剛那個大嘴巴的同伴而擔心,可想象中的官府抓人還沒來,遠處的官道上卻似乎有一陣鬧騰。不多時,人們就聽到了那邊傳來的聲音。
“真的是杜大帥回來了”
剛剛議論時還有些不相信的人們頓時變了臉色,可相比開頭那騷亂,此時此刻的人們卻不自覺地往兩旁讓開,正在城門洞中行走的人要不加快腳步,要不趕緊退了回來。等到那一行人漸行漸近,前頭馬上掣旗的大漢手中,恰是一面杜字大旗迎風招展,每個人都本能地抬頭往馬上那些騎手看去,想要找出杜士儀來。很快,也不知道是誰高聲叫道:“杜大帥,前方叛軍還沒平定,為什么要這時候回來”
春明門前進出城門的人主動讓道,杜士儀并不意外,可突然有人這樣問了一句,他頓時愣了一愣。示意麾下牙兵散開,他排眾而出掃視了四周圍一眼,見形色各異的人們全都盯著自己,臉色和眼神仿佛都透露出某種期盼,他不禁在心里嘆了一口氣。今天這一幕也許是有人煽動的,也許是百姓們的心聲。畢竟,即便此前土地兼并越來越嚴重,貧民流民也越來越多,可至少是太平的,這么一場鋪天蓋地的兵災來臨之后,誰不惶恐?
寧為太平犬,不為亂世人 “我雖是奉詔回來,但前方攻勢并未停下。河東、朔方、安北三路兵馬已經悉數進入河北道,這場兵災會在最短時間內結束,我杜士儀向各位鄉親父老保證”
盡管只是短短一番話,可在四面八方的人聽來,卻不啻是最值得信賴的保證。大唐軍械都是軍管,并不存在什么發戰爭財的人,無論士農工商,每一個人都不希望這場戰事持續下去。因此,見杜士儀團團一揖,帶著麾下人馬進了長安,人們聚在一塊望著他那背影,久久都不愿意散去。
春明門的小小騷亂,就猶如投入水面的一顆小石子,迅速在長安城各處激起了不小的波瀾。對于杜士儀回京這件事,裴寬第一個不贊成。可高力士無可奈何地說天子重病,太醫署也一口咬定說李隆基確實狀況很不好,他這個左相總不能完全罔顧天子的意見。而且,他在朝中并不是全無對手的,此前任西京留守是一回事,如今那些當初裝病的,逃命的,躲事的官員,現在全都回來了,他總不可能把所有人都趕出朝中去,怎能不覺得壓力極大?
更何況,那些龍子鳳孫在朝官之間頻頻串聯,他又沒有兵權,求過杜幼麟一次,把盛王給強硬地請回十六王宅了,可總不能這樣對待每一位皇子皇孫 所以,當杜士儀來到政事堂時,裴寬并沒有抱怨這些雜七雜八的話,只是寒暄了幾句后就開口說道:“君禮,陛下如今時昏時醒,應該不可能立刻見你。你先回家中去休整休整,回頭若有召喚,我再派人去請你。”
杜士儀掃了一眼這座自己曾經來過很多次,又熟悉又陌生的政事堂,想到和自己深有淵源的源乾曜、宇文融、蕭嵩,以及有過恩怨的張嘉貞、張說、裴光庭、李林甫、楊國忠,如今一個個宰相都已經作古,就連蕭嵩亦是以八十余歲的高齡去世了。而他很早就掛了同中書門下三品,現在又名為右相,卻不曾在這里執政一天。眼下這案牘高高堆起的恐怖景象,他只能在心里對裴寬說了聲抱歉。
答應了裴寬的建議,他便告辭了出來。等進了宣陽坊,遠遠看見那座毗鄰萬年縣廨的大宅,他方才發現,自家門前那條十字街簡直都快要被人擠滿了進了長安城,掣旗的牙兵已經把旗幟給穩妥得收了起來,放在包袱里收好,旗桿則是拆成兩截由兩人各自保存,想了一想后,他便索性分了大部分人先行歸家進府,自己只帶著十余人往后頭一條街繞了一個圈子,從另一個方向先來到萬年縣廨。
見杜宅那邊的人流甚至蔓延到這里,影響了這座天下第一縣廨地進出交通,他不禁皺了皺眉頭。好在他們這一行人看上去風塵仆仆,竟是沒有引起太多的注意。因此,當杜士儀授意一個牙兵來到萬年縣廨時,門前正在看熱鬧的一個老差役便有人開口笑道:“你走錯地方了,杜相國的宅邸在那邊,咱們萬年縣可幫不了你們”
“那這些人擠占了萬年縣廨進出的通道,妨礙了你們辦事,就沒人有意見?”
聽到人問這個,那老差役頓時變了臉色,朝問話的牙兵看了一眼,發現其斜跨腰刀,看上去頗為勇武,而在他后頭,則是一行十余人,看不出底細,他便冷笑道:“意見?相國是解圍長安的大功臣,只不過是被人擠占了路這么一丁點小事,咱們萬年縣廨的人還不至于連這么一點氣量都沒有想當年相國當過萬年尉,我還跟著相國出去辦過事情呢再說了,聽說相國回來了,等著想要見相國的龍子鳳孫多了,咱們崔明公身為杜相國的女婿,他都不好得罪,我們哪有本事趕人?”
“日后若是還有什么宗室再次聒噪,萬年縣廨再不出面,那我可就要親自登門造訪你們崔明府了”
那老差役聽到這么個聲音,正想反唇相譏,可看清了策馬過來的那個人,他只覺得依稀有些面熟,登時瞪大了眼睛。好一會兒,不太敢認的他方才遲遲疑疑地問道:“是……杜相國?”
“怎么,剛剛還說當年跟著我辦過事,現在就不敢認我了?”
“真的是相國”那老差役慌忙迎上前去,正要跪下行禮,見杜士儀搖頭,他便只能深深一躬身,隨即便為難地說道,“相國雖這么說,可終究是天潢貴胄,誰得罪得起?”
杜士儀掃了一眼那邊廂把自家門前擠得水泄不通的人,沉吟片刻就開口說道:“帶我去見崔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