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愿意,現在煤鐵兩處礦洞礦坑都越來越遠,搬運挖掘,需要的人丁也越來越多,可世代給我們徐家做的人就那么些,不少人賺了些錢就回去種田,夫君,有多少人?”徐珍珍很快問到了正題。
“管吃管住的話,你這邊能收多少?”趙進沒有回答準確的數目,只是反問。
“只有住在工場礦廠邊上,才能輪班做活,只有吃飽才有力氣于活,自然要管吃管住五千人或者六千人徐家能收下。”徐珍珍對這些都是早有腹案,趙進一問她馬上回答出來。
趙進點點頭,對這個數目有些失望,在徐珍珍面前,他的神色并不總是維持著淡然,徐珍珍立刻看出了這種變化,小心的問道:“夫君還有更多的人想要安置?”
不問來源,只是詢問要怎么處置,在這一刻,徐珍珍倒是把自己當成趙進的媳婦了。
“還有十倍于此的人丁,不過這些人就算放在徐家做活,卻要算作趙字營的丁口,隨時要能夠征發。”趙進把話提前說在前面。
徐珍珍笑著點點頭說道:“妾身省得這個道理,不過能有這么多人做一季,不用工錢酬勞,徐家好處也是多多,不對,夫君你這邊好處也是多多,畢竟徐家家業也歸夫君來管,更何況夫君這里即便用人也不會一下子全部抽空。”
在這個時候,徐珍珍倒是顯出了些俏皮摸樣,但隨即嚴肅些的說道:“不過也只能收下六千或者七千了,畢竟今年還有安置下來的其他流民。”
“徐家自己的田地肯定供應不了這么多人的吃用,你們要從別處買糧嗎?”趙進詢問說道。
“以往從各處田莊和官庫里倒騰出糧食來,孔家那邊也有不少,夫君,孔家莊被拿下之后,那里現在還算是無主之地,曲阜孔府擔心鎮不住場面,也懶得派人再來,徐家已經在那里安置了兩千余人,但三省交際之地可以做的手腳太多,夫君這么多人丁,不如就安置在那邊”徐珍珍說著說著就來了思路,興奮的建議說道。
趙進緩緩點頭,沉聲說道:“那邊也該有大量的存糧,不過那邊不能放下太多人,不然的話,也會出亂子。”
這一對新婚夫婦絲毫沒有新婚應有的氣氛,一個好像仍在營中,一個好像正在主持家務,他們自己樂在其中,倒也不會有什么外人旁觀覺得古怪。
那邊王兆靖回到家中后,立刻被仆人帶到了書房,王友山正在那里等著,沿路走來,王兆靖已經能看到收拾好的箱籠行李,進屋后就開口詢問說道:“父親這就要啟程了?”
再向北走,運河就要封凍,只能乘坐車馬北上,遠比乘坐漕船辛苦,不過王友山的心情倒是不錯,在那里笑著說道:“明年京察,已經有些人知道自己呆不下去了,索性提前辭官,已經有不少位置空了出來,那邊讓為父先過去,如果有合適的位置,就不必等到明年了。”
“恭喜父親”王兆靖連忙說道,王友山笑著擺擺手說道:“有什么可恭喜的,無非是有些正事做,不必整日在家悠閑山水。”
說到這里,王友山停頓了下,又是說道:“也不必看著你們胡鬧擔驚受怕 王兆靖臉上露出尷尬神情,突然想把今日里趙進的打算說給自己父親聽,這件事實在是太大了,或者說這件事本身并沒有什么,但這件事所代表著的意義很驚人,說明趙進的心志。
兄弟、大義、安危,種種事情交織,自己要做決斷拿主意實在是太難,不如讓父親代為定奪。
可說了之后父親會不會去報官,請官府處置這件事,應該不會報官,畢竟自家已經在其中牽扯太深,會不會帶著自己去京師,這個最有可能,可自己舍不得這伙兄弟,在南京和同年彼此詩酒聚會,看似風雅,可每個人都是虛偽客套,當時覺得還好,事后卻覺得厭惡,只有在趙字營,在伙伴兄弟之間,每個人都是敞開心扉。
而且自己真要離開,會不會錯過了什么,趙字營接下來所做的事情的確不和王法,細想有種種忌諱,可如今這個天下誰還顧得上這個,十余萬流民洶涌而來,圍城死戰,鳳陽府居然敢膽大包天驅使官軍殺戮良民百姓,看著天下太平,暗地里那還有甚么規矩王法,趙字營已經明確了自己的位置,這么一走,恐怕就徹底邊緣了。
王兆靖腦子里翻來覆去的糾結,自己已經是舉人,將來考中進士自然是躍入龍門,以后前途無限,就算不中,在偏遠州縣已經可以去做個知縣知州,在繁華之地也有官位,有自己父親的照顧,想必還很優渥。
糾結到這里,王兆靖突然覺得可笑,朝廷給的官職,牧民一方或專管一處,自己卻和土豪團練的位置比較,而且還分不清優劣,還在難以取舍,這不是糊涂嗎?
王友山倒是沒注意到自己兒子的糾結危難,他說完那句后在書案上翻檢幾下,拿出一個信封來,打開遞給王兆靖。
入神的王兆靖下意識的一驚,這才反應過來,王友山皺了皺眉說道:“你在發什么呆?”
“孩兒剛才想到父親北去,家里的銀子一定要多帶些,到那邊畢竟還不是一切安定,還有些未知之數,需要自己做準備。”王兆靖立刻找了個理由。
王友山也能聽出王兆靖的言不由衷,但他也不細究,看著自家兒子接過信封后就笑著解釋說道:“這封信你拿著,明年漕運通航,會有人來找你買竹子,你湊五百根給他就可以,會給你現銀五千兩。”
一根毛竹賣到最貴也才二百文三百文,徐州附近已經是竹子產地,根本不值錢,怎么能賣的這么貴。
不過王兆靖見過聽過的事情不少,王友山對他也沒什么隱瞞,吃驚之后立刻明白其中有什么關竅,再一看信封上的名號,又是大吃一驚,愕然問道:“這是李道甫,修吾先生,李三才的信?
驚詫之中,王兆靖把對方的字、號和名全都說了出來,王友山笑著端茶抿了口,示意他看信。
信上的內容倒是很簡單,說自己辭官閑居,京師內還有一二故舊,請王友山多加照拂。
請托照顧是官場上的常事,可王兆靖更覺得奇怪,且不說那李三才名滿天下,在官場上一路順風順水,最后到了戶部尚書的高位,在臨入閣的時候才引退回鄉,履歷上也是一等一的清貴,地位遠遠高于王友山,地位高的求地位低的照拂,這實在是不合常理。
更關鍵的是,李三才號稱是東林魁首,那是清流中的清流,而王友山卻沾著閹黨的污名,雙方在立場上乃是死敵,朝堂地方上都是互相攻訐不停,恨不得致對方于死地的,從這個角度看,更是古怪異常。
看到自己兒子的驚駭表情,王友山笑了笑解釋說道:“他在鳳陽做了十三年的巡撫,江北各州府都是他的轄區,當時礦監稅監被他趕走了不少,也給他博了好大的名聲。”
王兆靖聽著點頭,稅監、礦監、織造,都是朝廷派出來收稅的宦官,狐假虎威,敲骨吸髓的事情沒少做,在民間的名聲極壞,當時敢于和這些內官作對的文臣都會被時人稱譽,認為是國家棟梁。
即便王家被視為閹黨,可天下思潮主流如此,連王兆靖都覺得這樣的人物可敬。
他的神情落在王友山眼中,王友山臉上的笑容變得玩味,又在那里說道:“礦監、稅監走了,你知道方便了誰嗎?”
“難道就是這李三才?”話說到這里,王兆靖也反應過來意思了。
王友山點點頭,悠然說道:“他李家在漕運上生發的好大,沒了稅監,他家貨物行走各處不需要繳稅,沒了礦監,他就可以低價買入高價賣出,貨物通行各處,你好好想想,他做鳳陽巡撫不過是十年前的事情,江北各處比從前比現在可有什么不同,好了些,壞了些?”
“只怕還是壞了些。”王兆靖沉聲說道。
王友山又是微笑,淡然說道:“叫好的都是些什么人,你想必也能猜到了,無非是不想繳稅,想要自肥的名流清望,咱們王家世代在徐州,對淮北江北的一切清楚的很,當年他李三才搏了大名,也得罪了不少人,這次為父回返京師,十有還是做言官,為父又不是東林眾人,他害怕一些舊事被掀出來,所以提前過來賣個好。”
聽完這些,王兆靖的表情頗有些古怪,所謂的正道清流居然也這么齷齪嗎?和閹黨相關相比,無非是一伙人撈了銀子被罵,而他們撈了銀子還要博個好名聲,想想真是好笑。
“這五千兩只是第一筆,如果為父此去一切順利,應當還有后續,都說李家是通州群商之首,積攢下幾百萬的身家,看這個手筆還真是不假。”王友山感嘆說道。
到這時,王兆靖才反應過來,連忙躬身說道:“父親此去京師,用錢的地方一定很多,孩兒在徐州這里用不到什么銀子,即便用到,也不愁地方提取,這些父親大人帶走吧”
王友山搖搖頭說道:“你們用銀子的地方多,留著吧,為父當年辭官,落在身上好大情分,這次回去,該是收債了”
當時王友山急流勇退,給同黨空出來了位置,這就是天大的人情,若是一直閑居在家,那是無話可說,可這次還能回去,而且同樣有清要的位置等著,這些人情就會主動來還了。
和別家不太一樣,王友山一直對王兆靖講述這些官場勾當,所以王兆靖完全能聽懂。
王兆靖這時卻突然想到了別處,他鄭重其事的躬身問道:“父親,剛才父親所說稅監、礦監之事,是不是隱喻孩兒現在所做的,趙字營也是自成一體,若長久看來”
說到這里,王友山臉上已經沒有笑容,看著王兆靖嘆了口氣,有些惋惜的沉聲說道:“當日我致仕回鄉,那時心思不穩,想的事情未免太多,疑心未免太重,卻讓你養成了這個習慣,這是我的錯。”
“父親”
“你今年中舉,已經可以出仕某地,算得上成年了,自己的事情要自己看自己想,對錯是一回事,利害是一回事,落在自己身上又是另外一回事,為父沒什么說的,也不是做什么隱喻,你要如何,你自己做,自己選。”王友山說得也很鄭重。
話說至此,王兆靖也只有躬身施禮。
這晚上,王兆靖失眠了,房中也不點燈,只是坐在床邊發呆,李三才這等東林魁首,士林頂級的清望,卻如此懂得生發聚斂,在這等時候居然不顧清濁大筆銀子花下去,下面已經沒什么王法,上面也是亂成一團的模樣想到這里,王兆靖渾身一個激靈,從開始到現在,關于趙字營的事情,自己父親從沒有制止或者勸阻,沒有一句話讓自己退出或者劃清界限,只有自己在不斷的權衡利弊輕重,退出進去,難道 不知道為何,想到這個糾結的地方,王兆靖反倒睡著了,這一夜睡的格外香甜。
這次王友山的離開聲勢更大,徐州一地的官員士紳送到徐州和淮安府的交界處,官員不能離土,士紳們繼續相送,淮安府的一于名望則是在邳州那邊迎接,隆重熱鬧的恭送王友山回京赴任。
而徐州的市井和江湖上,大家都知道趙字營下了懸賞,要有家人,熟悉鳳陽和徐州道路,身手好的人物做事,做什么大家不知道,只知道去了的人都先把家里人搬到了鄰近何家莊或者徐州城內的宅院里。
大伙混江湖,除了有場面有地盤的頭目這等,其他人過得也是苦日子,有錢的時候快活幾天,沒錢的時候也要勒緊褲帶,而且是刀頭上舔血,說不準什么時候就交待在外面,家里人沒個著落,稍微有個打算的,賺了錢也不敢花,只是交到家里存著,防著以后拿不動刀子的時候養老,所以這一行外面看著威風,家里卻好像是窮戶。
這些搬到何家莊和徐州城內的江湖家屬就不同了,各個穿著新衣服,每到吃飯的時候滿嘴油光,顯見葷腥是不少,全家人都是喜笑顏開的樣子。
大家也都能看得明白,知道這是得了趙字營的好處,趙進在徐州時間不長,有個口碑大家都認的,那就是絕不會過河拆橋,答應你的事情肯定就會辦到,這應該是那些被招募的派出去做事,家人得到了上好的安置。
人在刀尖上打滾舔血,腦袋別在褲腰上跟人拼命,圖的是什么,還不是自己活得快活,家里人活得滋潤,按照趙字營的口碑,估計這差事辦成了,兩樣都不會缺少。
頭幾天還好,等過后幾天,連黃河北岸和邳州那邊的江湖漢子都過來詢問,看看到底是什么差事。
但被招募過去的那些人都已經不見了蹤影,有消息說去往鳳陽府的路上見到過人,不過這消息若隱若現的誰也說不準。
另外一樁事就是,云山寺和徐州的士紳們要大做善事,準備徐州一州四縣各處搭設粥棚,賑濟流民,為徐州積攢些功德,這一年實在是鬧了太多的刀兵兇事。
這件事是好事,可聽到的人都覺得奇怪,如今徐州境內那還有什么流民,該抓的被抓,該于活出力的都在忙碌,何家莊外的工地,黃河邊的溝渠,都是他們在忙,至于其他人,那是有多遠跑多遠,誰還敢來徐州這樣的大兇之地找死。
疑問歸疑問,上上下下對這個都是踴躍的很,連平素里那些一毛不拔的豪紳大戶也都紛紛掏錢出糧,人力云山寺是不缺的,一時間徐州各處熱火朝天。
連帶整日沉悶的童知州也高興了些,這等地方上聯合做的善事,不管傳到何處,都算他地方官教化有方。
徐珍珍嫁到趙家來,從徐家帶來了上百仆役,這里面有二十幾個年輕女孩子類似于管事的角色,平時傳遞消息整理賬務都是一把好手,開始徐州上下還在傳說,說徐大小姐知道自己年紀大了,生怕不能取悅趙進,所以帶來這些年輕貌美的女子通房侍寢,但過了幾天謠言就散去,且不說這些女子住在臨街的宅院,趙進整日里不著家,他要享受也得有這個功夫才行。
不過在十月中的時候,在這些侍女丫鬟居住的宅院里來了四個女孩子,這四女真的可以說是年輕貌美,可看著又不像大戶人家出來的,大家又開始有了老猜想,心想徐大小姐這是托人置辦來的女孩子,可接下來謠言又散了,因為這幾個女孩子大門不出,每天被幾個健壯的婆娘死死看著。
城內的事情大家都能盯著看著,何家莊那邊已經完全成了清凈地,雖說騾馬市、各項集市和趙字營的營地毗鄰,但之間有高墻相隔,也看不出看不到什么,所以不知道趙字營的營地里專門開辟出一個宅院,里面管著將近二十人,不時的有人放出,不時的有人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