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成從蜀郡成都城到瀘川富世縣,又從富世縣回到資陽郡,行程不到千里,但是給李建成的感覺是這段路比自己一輩子走過的路還要漫長。
他知道自己一旦回到成都城,輕則是廢儲君、囚禁大牢,與妻兒終生難得一見;重則一杯毒酒、意外身亡,此之以外,沒有第三種結局。
他只愿朝中大臣說服父皇,不要因為儲君之爭,對大唐文武大開殺戒,只因大唐已到生死存亡之際,實在經不起傷筋動骨的折騰了。為了給朝臣爭取時間,他有意放緩行程。
這天黃昏,一行人默不作聲的抵達資陽郡大牢縣,時降綿綿小雨,李建成讓便大家到驛站避雨休息。
他在窗前注視著窗外蕭瑟細雨,心頭一陣陣的生寒,他活了三十五歲,在父親在異地他鄉為官之時,以十四歲之齡擔起了父兄之責,盡心盡力教導族中兄弟妹妹,到了父親有了圖謀天下之志,又是他東奔西走,為大唐求賢訪才,當李唐王朝在晉陽起兵之時,他更付出慘重代價,留在大興城的妻兒都慘死在了衛玄和陰世師之手。大唐建立以后,還是他勵精圖治,處理政務,努力為父皇創造良好大后方,父皇每次與關隴貴族出現矛盾,每次都是他李建成上門致歉,伸出臉去給人抽……可事到如今,他的父皇為了一個朝不保夕的皇位,竟爾將父子親情狠狠踩在地方,踐踏成泥。
“殿下!”太子舍人趙弘智走到李建成面前,行禮道:“殿下,卑職覺得事情還有挽回余地。”
“事到如今,怎么挽回?”李建成自嘲一笑,“趙先生認為怎么挽回?”
“聽命而行。”趙弘智低聲說道:“請恕卑職直言,如今人證物證皆對殿下不利,與其頑抗否認,不如佯裝什么也不知情,認下毒殺齊王之外的一切罪過。”
“這怎么能行?”左庶人徐師謨愕然道:“圣上此時正在氣頭上,只要認下一件,其他的便會砸在殿下頭上,以齊王的詭詐,定會大肆落井下石、煽風點火,到時候豈不是連挽回的機會都沒有了嗎?”
“如果齊王落井下石,處處說太子殿下壞話,那反倒好了。怕就怕他處處維護殿下,以自己的‘寬厚賢明’反襯殿下之狠毒!”趙弘智說道:“對殿下,圣上向來慈愛器重。如今圣上召殿下入京查問情況,可見圣上雖有怒意,但仍然愿意給殿下自辯的機會,索性就以自投羅網、自尋死路的方式來自證清白。”
“殿下,卑職也認為趙先生這辦法不錯。”說話的是太子左衛韋挺,他是隋文帝時期民部尚書韋沖的小兒子,韋李兩家素來交好,與李建成自幼相識交好。大唐開國后。太子李建成將韋挺引入東宮任用。
“齊王無才無德,借殿下留京,只身在京城的千載難逢機會,先是自欺欺人的自我下毒,而后又利用爾朱煥、橋公山等小人發動騷亂,挑起各種對殿下不利的事端。如今圣上已全信他的一面之辭,太子殿下要是主動前去謝罪,只認用人失當一事,圣上不至降罰過重。”
“不錯,圣上雖是寵信齊王,但是在卑職看來,圣上的愛子之心,并不限于齊王。較之歹毒的齊王,殿下才是真的忠厚仁孝,仁義之名無人不曉。”
“三位先生,算了!沒用的。”
李建成搖了搖頭:“太子妃為人善良,這些年救助過的災民流民沒一萬,也有幾千,那下毒宮女一家人,她哪記得?可當初的仁義,倒是成了別人利用的把柄,那宮女為報恩,毒殺齊王,也顯得合情合理。還有爾朱煥、橋公山,他們跟我多年,無論如何都抹不掉東宮印記,我之前將他們二人革職也成了刻意的安排,他們如今又被滅口了,我怎么解釋得了?”
“殿下勿須太過沮喪!”趙弘智十分睿智的分析:“卑職認為對方的完美安排,成了畫蛇添足。尤其是那批最關鍵黃金,早在襄陽的時候,殿下都已經賞賜給了三軍將士,哪有余金收買刺客?”
李建成嘆了口氣,“當時我把那批黃金交給韓志,讓他換成銅錢,分賞三軍;韓志是齊王的謀主,他哪會替我辯護?”
“殿下,這就是最好的證據啊。”徐師謨眼睛一亮,“受惠的士兵極多,只要找出來,就能為殿下作證。”
“沒用的!”李建成搖頭道:“你們還是不懂問題的關鍵所在!”
趙弘智、徐師謨、韋挺相顧一眼,紛紛說道:“還請殿下明示。”
“其實有個人,早就把我今天的下場料到了。”
“誰?”
“楊侗。”
“啊?”趙弘智、徐師謨、韋挺相顧駭然。
“關中之戰結束以后,我和三妹在風陵渡與楊侗談判,他當時說父皇裝了大半輩子,好不容易才堂堂正正的做人,好不容易才享受到帝王權力之甘美,會比任命一個人都在意皇位帶來的好處,而我這個太子不僅三十而立,還有自己的勢力,就是我對皇位無心,但父皇的壓力很大。后來父皇果真扶持世民與對付我,刻意挑起我和世民的矛盾,讓我們兄弟反目。如今世民已經自立,不聽他的了。于是便又扶持元吉來對付我。父皇只是需要一個廢掉太子的理由,不管是真是假他都會抓住不放,從而勝利推行他廢太子的計劃。但這并不意味著父皇會立世民,或是元吉為太子。相反,他會虛位以待,促使我那些弟弟內斗不休,好使他可以專心迎戰隋朝,不用專門盯住哪一個兒子。我那些弟弟都在爭太子的位子去了,父皇的帝位自然就穩如泰山。”
李建成嘆了口氣,苦笑道:“今天的一切都被楊侗料到了,現在大家明白了吧?”
此言一出,趙弘智、徐師謨、韋挺都覺得腦袋像是被鐵錘狠狠敲擊一般,腦子里轟然作響,陷入了長久失神之中。
直到此時,三人才知道關鍵是在皇帝,而非齊王,齊王不過是遞給了皇帝廢除太子的刀柄而已。
也終于知道李建成何以如此心灰意冷、失魂落魄了。
這時,遭到罷黜而重歸李建成帳下的李君羨出現在門前,道:“殿下,陳相派人求見殿下!”
“請他進來吧!”
“喏。”
一會兒,李君羨將青年文士被領進房間,大家都認識此人,他叫陳紹德,是陳叔達幼子。
“陳紹德參見太子殿下、諸位先生!”陳紹德恭恭敬敬的行禮。
“是紹德啊,請坐!”在這個樹倒猢猻散的時刻,陳叔達讓親子而來的舉動,多少讓李建成有了些安慰。
“多謝殿下!”陳紹德并沒有入座,而是從懷里取出一封書信,呈給李建成,“殿下,這是家父給您的書信。”
李建成接過書信,并沒急著看,而是問道:“朝廷現在如何?”
“朝廷現在十分平靜。家父說,大家對內斗都疲倦了,也都厭惡了。”陳紹德說出了讓李建成黯然傷神的話。
“我明白了!”李建成苦笑一聲,打開書信細看,陳叔達建議他學習李世民,跑去南詔和李孝恭匯合,然后擁兵自立,并且推斷成都城不久會有重大變故,那時他還有重振大唐的機會。
雖然陳叔達并沒明說重大變故是什么,但李建成猜出了他潛在之意。
不過陳叔達的建議還真不錯,因為征南軍掌握在李孝恭之手,以李孝恭和自己的交情,以及對朝廷的厭惡,絕不會把自己綁回京城,而且有數萬大軍在手,父皇也不敢輕舉妄動,只能像對李世民那樣,默認他們獨立的事情,但是這樣一來,大唐就會成了三分天下之局,這不是李建成想要看到的局面。
要是以前,他或許會逃去南詔,但他現在已經徹底死心,壓根就不稀罕這太子,以及皇帝之位。
要是回到京城,父皇為了展示他的仁慈,頂多將自己貶為庶人,加以軟禁。要是逃去南詔的話,不僅坐實了殺弟罪名,恐怕愛妻也會遭到牽連而被處死。既然都不在意了,又何必要逃?
李建成將書信燒掉,問道:“紹德要回去復命了嗎?”
“正是!家父還在等太子殿下的消息。”
“稍等!”李建成隨即寫了封回信,遞給陳紹德:“請你回去回復相國,他的好意我李建成心領了,但為了大唐江山社稷,我必須回京城。”
“我一定如實帶到,這就告辭了!”陳紹德行了一禮,剛到門口,又回頭道:“殿下,我趕來之時,聽到了兩個不好的消息,請您務必做好心理準備。”
“請說。”李建成心頭一顫,不詳的預感直襲全身。
“太子中允王珪先生、左庶人長孫無忌先生,在天牢被酷吏折磨至死。”
“此話當真?”
“是的!”陳紹德點了點頭,低聲道:“我出城的時候,王家、長孫家被淮安王給抄了。”
李建成臉色慘白,頹然坐下,喃喃道:“是我害了他們。”
“另外,圣上派冠軍大將軍許洛仁前來捉拿您。”陳紹德也怕受到牽連,深施一禮,轉身便走。
李建成淚流滿面,視若未見。
趙弘智的心情也十分沉重,提醒道:“殿下,陳相到底說了什么?”
李建成慢慢反應了過來,聲音嘶啞的說道:“讓我去南詔找孝恭,學世民自立。”
徐師謨道:“殿下,卑職認為去南詔是非常不錯的建議。”
“這大唐遲早要亡,我早就不在意這個亡國之君了,”李建成悲憤道:“王珪和長孫無忌是我父皇拿來殺雞儆猴祭品,我若是去了南詔,不但要背負冤屈和惡名,還會連累一切與有我關的人,只要我去了京城,大家才能安然無恙,不過他雖不會殺我,但是絕對不會放過你們,趁許洛仁還沒到,大家都走吧!”
趙弘智苦笑一聲,“殿下,我們還能去哪里?”
“洛陽,洛陽才是你們應該去的地方,以你們才華,根本不怕沒出頭之日。”李建成說道:“父皇要的人是我,只要我去了,你們的家眷就會無恙。”
三人淚如泉涌:“殿下對我們恩重如山,危難之時若是棄主而去,豈不是要被天下人恥笑?”
“你們這不是棄主,而是這小人當道的大唐王朝沒有賢臣立足之地。”李建成說道:“我畢竟是當了多年的太子,無功也無過,只要我不認罪,父皇就不敢殺我,否則大唐必亂,但他為了讓我當個毫無威脅的孤家寡人,一定會施酷刑于你們身上,最后還會把各種臟水往你們身上潑。你們立即都走,等天下太平,我們終有機會再聚。”
李建成已經把話說到這個地步,眾人都知道,如果他們不走,下場便會跟王珪、長孫無忌一模一樣。
在這一場權力較量中,李建成從一開始就處于不對等的弱勢地位,父子既然已經反目,李淵定然把李建成的勢力清洗得干干凈凈,絕對不給他有絲毫東山再起機會。一旦許洛仁的軍隊到來,估計他們全都活不到成都城,就被當場處決。
眾人含淚向李建成參拜再三,連夜離開驛站,向東南方的巴郡奔去。
一個多時辰之后,許洛仁帶著三千騎兵氣勢洶洶趕到驛站,眼見趙弘智、徐師謨、韋挺、李君羨這四個必誅的要犯已逃,心中大是懊悔,只好將李建成回京城交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