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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八章 高飛遠走(三)

  “瑞哥想要去大哥家住?”郭氏聞言一怔,隨即揮揮手,將旁邊兩個侍婢都打發出去,面色轉為沉重道:“瑞哥這是不愿隨你滄大伯娘進京?”

  沈瑞見郭氏面帶擔憂,忙搖頭道:“愿意,能出去見見世面本是好事,京中有族兄們在,更不要說還是隨三哥、玨哥等人作伴同去……只是侄兒笨拙,又不曾見過二房族伯、族叔們,怕住著拘謹。”

  郭氏沉默了一會兒,方幽幽道:“還沒同瑞哥說,昨日嬸娘陪著你滄大伯娘出城去了,是去你娘墳前拜祭。在你娘墳前,你滄大伯娘仔細問起你們娘倆這些年境況,嬸娘多嘴,盡數說了……她雖沒哭出聲來,可那難過模樣卻不是假裝……”

  莫名其妙掉下個生母故人,或許她沒有惡意,可那種因是長輩理所當然安排安排他如何如何的架勢,委實讓沈瑞無語。

  就算她真心為孫氏生前境遇傷心難過,沈瑞也無法感同身受,悶聲道:“那滄大伯娘可說過,為何我娘沒了三年都沒有音訊,現下才想起侄兒來?”

  有沈理這個同二房有音訊往來的族侄在鄉守孝,要說二房不知孫氏故去音訊那才是假話。

  若是徐氏與孫氏淵源真深,在知沈瑞失母后,不是該多有照拂,就如同郭氏與沈理似的。

三年不聞不問,直到二房絕嗣,徐氏回鄉擇選嗣子時,才說與孫氏淵源,可在人前人后并未對沈瑞另眼相待之處  她雖待郭氏母女頗為親厚,也主動去拜會了曾照顧過沈瑞的知府太太,看著有些為孫氏張目之意。

  可對于沈舉人當年“寵妾滅妻”,孫氏嫁妝曾被張家賤賣、被族親與賀家染指之事,徐氏卻是提也沒提。

  沈瑞這幾日也想過,徐氏會不會說為何這三年沒動靜,是否有什么難處顧忌,可同徐氏見了兩面,徐氏壓根都沒提這話茬。

  或許是在人前忌憚的緣故?那私下里,會不會同郭氏說一句?

  郭氏搖了搖頭:“這個倒是沒說。不過嬸娘雖同她只見了兩回,卻瞧出她是個心胸磊落、大方寬和之人,想來定是有什么隱情。”

  沈瑞也有幾分眼力,也瞧出徐氏不是那種晦暗算計性子,是個能為人著想的。

  就比如就說昨日宴客,徐氏做東道,祝允明、魏校、何泰之幾個親外甥出面代姨母陪客,也說的去。

  徐氏沒有叫他們出來,除了體恤外甥們、不愿讓他們拘謹之外,也是不愿麻煩各房族人。

  祝允明還好,即便輩分低,可年過不惑,表禮省了也說得過去;魏校弱冠之年,何泰之更是童子,這兩人出來拜見,沈家這些長輩表禮卻是省不了的。

  沈家松江八房,不是每個房頭都富庶。日子富庶的,只有宗房、三房、四房、五房幾個房頭,六房、七房、八房、九房雖也是耕讀傳家,可日子只比尋常人家略強些。

  沈理早年對沈瑞提及京中二房時,對于沈滄夫婦為人行事也是極稱贊。

  這也是沈瑞覺得徐氏來的詭異,對于她的安排不痛快,卻也無法對其人生出惡感的原因。

  想到這里,沈瑞原本有些煩躁心情就安生了。

  不管徐氏與孫氏有什么不可言會的淵源,逝者已矣,瞧著徐氏這里如今對孫氏只剩下愧疚,應該也不會出現什么為難自己之事。

  不過想著二房如今是擇嗣節骨眼,沈瑞便問道:“嬸娘,滄大伯娘那里可提過什么時候送我們回來?”

  郭氏笑道:“瑞哥這是沒走,就開始想家了?千里迢迢過去,怎也得住個一年半載。不過瑞哥不用擔心,你三哥后年要參加院試,最遲明年年底就會折返,到時你同他一路回來就是,不會耽擱你后年下場。”

  沈瑞聞言,松了口氣。看來徐氏并未在郭氏跟前流露過讓自己久留京城之意,自己這兩日深思不安,倒是自作多情。

  不過眼見各房頭都盯著二房嗣子之位,郭氏卻全無此意,沈瑞打心里敬佩。

  換做其他人,大好機會在眼前,說不得就找了借口,“幼子出繼,往后也拉幫扶兩兄長”或是“全哥讀書資質不佳,有了侍郎府子弟身份,走萌恩入仕也是出路”,林林種種,理直氣壯地為了富貴,割舍了骨肉。

  并且正如上面各種借口所說,對于有兩個兒子走科舉仕途的五房來說,舍了一個讀書資質不甚高的兒子換二房對五房幫扶,利益最大。

  不是每個母親都能像郭氏這樣,骨肉為重,不起貪心。

  就是沈舉人昨晚回來,對他猶猶豫豫地問了那一句,也透出點什么。若是沈瑞點了頭,說想要做嗣子,說不定沈舉人便“無可奈何”、“愛子心切”地推波助瀾要“成全”他。

  郭氏見沈瑞緘默無語,道:“瑞哥可是在想二房擇嗣之事?”

  沈瑞點點頭:“雖不知滄大伯娘到底何意,可攜了各房少年進京,怕是到了京城,會有一番熱鬧,侄兒擔心殃及池魚,才想著是不是隨三哥去叨擾大哥、大嫂。”

  郭氏聞言,不由沉思。

  方才沈瑞提及想去大哥家住時,郭氏并不贊同,是因顧忌二房顏面。

  畢竟族中子弟是被二房邀請進京,沈瑞生母又同徐氏有淵源,要是住在外頭,倒顯得不樂意同二房親近似的,怕徐氏多想。

  可沈瑞的擔心,不無道理,郭氏低頭權衡下利弊,便點頭道:“你是四房唯一嫡血,二房擇嗣之事很不同你相于,不過誰曉得旁人如何想。說不定因你滄大伯娘親近你,有心謀嗣子之位的那些人就忌憚你。要是侍郎府太平還罷,你就跟著族兄弟們安安生生做客;要是真有什么動靜,你也莫要忍著,搬出來去你大哥家隨你三哥同住。我之前給你大哥的家書上,讓他幫你三哥留心書院。你到時便以隨你三哥讀書的名義出來,想來即便是二房長輩們也不好攔你。

  后路也有了,沈瑞心里越發踏實,想起冬喜、柳芽兩個,道:“雖說勞煩嬸娘許多,可侄兒還厚著面皮再麻煩嬸娘一遭。出門在外,不好帶那么多人,冬喜同柳芽兩人,能不能讓她們來這邊?”

  郭氏聞言,想到沈舉人這幾年行事做派,眼中亦添厭惡,曉得沈瑞此舉用意。

  兩家幾輩子比鄰而居,下人之間常通有無,這些日子四房鬧鬧哄哄,打人攆人戲碼,輪番上演,郭氏也略有耳聞,只是沒有當著兒子說老爺不是的道理,便只能當不知道。

  “不用來這邊,你出門在外身邊也要人使喚,帶了她們兩個去。你才多大?起居洗漱哪里不要人照看服侍?只帶兩個小子頂甚用?也不用羞臊,你三哥這里也要帶婢子服侍起居。”郭氏笑著說道。

  沈瑞猶豫道:“嬸娘,這不方便吧?要是人人都帶了四、五人服侍,那得多少人跟著進京?”

  郭氏搖搖頭道:“豈止四、五?不說旁人,就說瑞哥這里,除了你身邊常用的,你爹最少也得安排兩人跟著。一是說得上話的管家,一是老成媽媽。二房同宗房遠了六十來年,終于肯同各房互通有無,你們幾個小的又是代表各房頭去請安認親,自然要跟著老成家人過去送正式禮單;還要妥當媽媽看顧你們,約束著不讓你們淘氣給族親添亂。”

  中華本就是禮儀之邦,這大年下過去,又是疏離幾十年后頭一次往來,卻是沒有空手道理。

  想著沈舉人既愛面子又吝嗇的性子,這備禮之事怕是又要肉疼,沈瑞便心情大好。至于派的婆子會不會指手畫腳,沈瑞是不擔心的。有賬房同田婆子兩家的下場在前,四房下人里當沒有誰有膽子他跟前張狂。

  兩人正說著話,就見沈全進來道:“娘,祝表兄來了,說是尊滄大伯娘之命過來送東西。到底是甚哩?呼啦啦小廝、男仆十來人護著。”

  郭氏起身道:“你滄大伯娘昨日同我說,想要在松江重新置田產,寄放一筆銀錢叫我幫忙留心看著買地。”

  沈全好奇道:“二房不是戶籍都落在京里?怎還回來置產?難道以后滄大伯他們還會回鄉不成?”

  三太爺當年進京前,將二房祖產盡數變賣,決絕之心可見一斑。如今竟要重新在松江置產,確是令人意外。

  沈瑞在旁聽著,立時想到“狡兔三窟”這個詞。

  大明文人治國,可文人之間傾軋也最厲害。又要夾雜廠衛勢利,內廷連著外朝,沈滄官職做的越高,處境就越是危險。歷數明朝閣臣,多是宦海沉浮,善終者少。

  就像徐氏之父徐有貞,因“構陷”于謙有反心無行跡,丟官罷職不說,又被后世之人比之為“秦檜”,背負千古罵名。

  實際上身為首輔,皇帝想要收拾于謙,誰還能攔住?不過是同秦檜一般,做了皇帝的替罪羊。

  岳飛念念不忘北上抗金迎回二帝,高宗不能容,就有十二道金牌,有“莫須有”之罪,處死岳飛,出來頂缸的是首輔秦檜。

  當年土木堡之變,英宗被俘,蒙古人挾其兵臨城下,文武大臣束手束腳,漢人江山危亡在即,于謙力挺景泰帝即位,遙尊英宗為太上皇,使得蒙古人失了依仗;又帶領軍民,進行北京保衛戰,最終逼退了蒙古人。

  對君臣百姓來說,于謙救國救民是功臣,景泰帝隨后對其也極為倚仗,京城防衛盡相托付。

  對于英宗皇帝來說,于謙卻是眼中釘、肉中刺,復辟成功后,就以“策劃迎立襄王之子為太子”的罪名將于謙問“謀逆”之罪,鬧市處死并棄尸街頭。

  等到百姓們都說于謙冤枉,群情涌動,英宗皇帝便也“后悔”,這屈死忠良的罪名,自然由臣下背了。

  論起來,將徐有貞比之秦檜還真是貼切,這兩人都是給皇帝背黑鍋的。

  眼見郭氏同沈全去收點財物,沈瑞便先告辭,回了家里。

  既要帶了冬喜與柳芽兩個同去,也要讓她們開始準備。沈舉人那里,若是有安排,也該使人找他。

  剛回跨院,沈瑞還沒同冬喜、柳芽兩個說話,沈舉人便打發人來傳。

  等沈瑞進了書齋廂房,便見管家趙慶也在,侍立在旁邊。

  待沈瑞請了安,沈舉人便道:“族親之間早年疏離,如今既走動起來,當盡了禮數。為父已使人預備節禮,明日讓管家隨你同往京城,代四房送禮。”

  方才已經聽郭氏提過這個,沈瑞并無意外,老實應了。

  沈舉人又指了指書案上一錦包:“這里使人兌了五十兩金子,你仔細收好,到了京城若有花銷處,兌了來使,且不可吝嗇小家子氣,惹人笑話”

  如此大方,倒是令沈瑞意外,想想沈舉人性情,愛面子這條應是在吝嗇上。

  不過將金子讓沈瑞自己保管,而不死交給管家,這管家應是送了禮就回來,不會滯留京中。

  沈舉人想著禮單還有眼前這五十兩金子,確實覺得肉疼,交代完后,便擺擺手道:“老安人那里還有吩咐,你且去吧”

  五十兩金子不過三斤多些,拳頭大小一包。

  沈瑞拿了錦包退下,沒有急著去內院,而是先將金子送回跨院,叫冬喜收了,又對冬喜、柳芽道:“嬸娘說可以多帶人進京,你們倆行李也可以收拾起來。”

  柳芽聞言,喜形于色;冬喜面上,也帶了歡喜。

兩人之前雖都在五房住過,可如今都是沈瑞之婢,再去五房也成寄居,反倒不如在沈瑞身邊名正言順,來的自在  沈瑞笑了笑,往后院見張老安人去了。

  內房上房,張老安人坐在羅漢榻上,正同旁邊侍立的郝媽媽說話。

  見沈瑞來了,張老安人滿臉疼愛地將他招呼到身邊,拉著他的手道:“眼見就要出遠門…真是叫人舍不得哩……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二哥這點歲數就走這么遠,怎能叫人不跟著懸心?換做其他人,祖母就是舍了面皮也攔著,可開口的是侍郎太太,連族長太爺都不敢說甚,咱們家也只能聽著……”

  老太太臉上依帶了病態,可眼睛锃亮,看著十足精神,口中一連串不舍的話,話里話外都有徐氏依仗著權勢逼人、四房無可奈何之意。

  絮叨到動情之處,張老安人還紅了眼圈,儼然一舍不得孫子離家的慈愛祖母。

  同郭氏的精心相比,張老安人這“慈愛”則輕飄飄的,只是嘴上說說,半點不落到實處,連沈瑞行李是否打包,準備得東西是非齊全,她也沒想起問上一句。

  沈瑞心中嗤笑,只冷眼看這老太太做戲,想來前頭鋪陳這么多,肯定后頭有正文。

  果然,張老安人絮叨半盞茶的功夫,聽得沈瑞耳邊都“嗡嗡”直響,老太太神情一肅,戲肉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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