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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素車白馬(一)

  靈堂東側肅靜,西側也分外安靜。同東側零散坐落十余人相比,西側女眷處則有些冷清。

  張老安人靈前一炷香都沒燒過,自然也不會過來給兒媳婦“伴宿”,借口身體不適沒有露面。除了外來的郭氏、謝氏與沈平娘三個,四房便只有鄭姨娘出來。只是她是姨娘身份,并沒有資格招呼客人,給眾人見過,便安靜地坐在角落里。待大家并不見殷勤,對著孫氏靈柩也沒有故露哀傷欲絕之態。

  郭氏幾個,雖都是隨和之人,可也沒有放下身份與妾室攀談的道理。因此西側靜悄悄的,比東邊還安靜。

  只是郭氏幾個,都忍不住有一眼、沒一眼地打量鄭氏。不說旁的,只憑孫氏盛名之下,鄭氏并不聞劣行,又能將沈瑾教導成才,這就不是個糊涂人。她長相好,看似柔弱,可言行謙而不卑,自有風骨。

  郭氏幾個都是當家主母,自是曉得要鄭氏要真是持寵而驕的愚妾并不可怕,如今這賢良無差的模樣才是最難對付。這樣的品貌行事,外加上沈瑾那樣的兒子傍身,這樣的女子扶正,四房哪里還有沈瑞立足之地。

  郭氏與沈平娘對視一眼,都是暗暗憂心。

  謝氏卻是撇了撇嘴角,心中有了成算。并非是她忘恩負義冷心腸,只是見丈夫這些日子對沈瑞關注勝過自家幾個兒女,到底有些發酸。為這個緣故,她倒是比所有人都盼著沈瑞處境能好轉些,也免了大家牽掛。

  至于鄭氏,既是妾做賢良,就賢良到底好了。

  一夜無話,轉眼到了四更天,靈堂里就開始忙活起來。

  關于今日發引的具體時間與路線,早在昨日便用整副黃毛邊紙、用醒目大字寫明,貼在靈堂外,且上面還繪有“發引路線圖說”,注明上罩、換杠地點,大殯所經街道、路口、城門,還有已經敲定的路祭棚、路祭桌、茶桌等。

  從這“發引圖說”,就能看出沈家四房的分量,知府、通判都設了路祭棚,還有同知、推官設路祭桌,上行下效,其他知縣、縣丞、經歷、知事也是祭桌、茶桌不等。松江府官場上的官吏,竟然齊刷刷榜上有名。別說一個區區舉人門第,就是宗房族長家遇到白事,也就是這樣了。

  這不單單是四房的臉面,也是沈氏一門的臉面,沈家各房頭有榮乃焉,當然老少出動,生怕鬧得動靜小了,在各位官老爺面前跌沈氏一族的分量。從沈家坊到縣城西門,這四里來長的路上,除了這些官吏祭棚、祭桌外,沈家各房親族與姻親友朋的祭桌也是不計其數。

  不管與孫氏是否有舊,各房前來送殯族人提及孫氏,都是“伯娘嬸娘”地嚎哭不已,如喪考妣,恨不得將沈瑞扯到一邊去,自己上前做孝子。那些眼氣的族人,只酸孫氏豪富,金錢開道,連官場也擺的平,又羨慕沈瑞,覺得他受孫氏余蔭,得官老爺們另眼相待。

  只有沈瑞,心里亮堂的,別說孫氏婦道人家,只與幾家官眷有些交情,就是男子之身,是官場中人,人走茶也涼。孫氏一個婦道人家,喪事能的松江官場老爺如此抬舉,歸根結底不過是為人良善,留有余慶。軟心腸的婦人多了,可不是誰都能好運氣地供養個狀元老爺出來。松江官場齊動,賣的并不是沈家四房與孫氏的面子,而是狀元沈理的面子。

  若是沈理單單是狀元,松江官吏未必會做到這個地步,可誰讓他背后還有個閣老岳父,真要是搭上線,錦繡前程就在眼前。松江遠離京城,平素想要巴結也巴結不上,難得沈理回鄉守孝,使得大家近水樓臺先得月,如今既知孫氏是沈理恩親,當然都湊上前來討好。要是借此搭上沈理,是千好百好;就算搭不上,在沈理面前賣個好,往后有機會見到,也能多個拉近關系的談資。

  沈瑞能想到此處,沈家那些有見識的老爺未必想不到此處。只是想到又如何,那些官員能看到沈理的分量,沒道理他們這些族親看不到。那些官員都能放下身段巴結沈理,他們這些族人,要是再端著長輩架子,吃虧的只有自己。

  大家都是明白人,不過借孫氏出殯這個臺子,唱各自大戲罷了。

  巳時(上午十點)發引,可剛過晨初(早上七點),沈舉人家門外已經是人頭涌動,族人、親戚、世交、同年、鄉鄰就陸續登門。

  稍晚些過來的吊客,要擠得半身汗,才能擠進來。

  俗話說的好,“送殯不能空肚子”,喪家必須給親友預備吃喝,沈家是大富之家,自然不能給寒門小戶似的只備冷葷下酒,都是齊整的席面。只是寒冬臘月,菜都涼的快,看著顏色鮮亮,實際上早沒了熱乎氣。

  只是除了那些不顧面皮的窮本家,還有八竿子打不著的窮親戚,沒有誰會真的大吃大喝。多是在家用了朝食過來,落座走個過程就下席。

  沈瑞方才同沈全一道,被冬喜請回客院,由郭氏盯著,用了一碟子年糕,這東西雖不好克化,可卻耐饑抗餓。

  沈瑞與沈全身上也換上新棉袍棉褲,這是郭氏使人提前送來的,就為了今日出殯。今日要在外頭折騰大半日,如今又是寒冬臘月,氣溫濕寒陰冷。就是大人,一不小心也熬不住,更不要說兩個半大孩子。

  新棉衣用針腳壓得實實的,可分量并不輕,足有幾斤重,穿的身上暖呼呼的,哪里還有寒意。

  雖說送殯時,郭氏也要跟著去的,可還是不放心,將沈瑞拉倒一邊,低聲吩咐道:“好孩子,今兒人多,你只記得哭就好,若是哭乏了,眼睛干了,就用新襖子袖口揉揉眼睛,袖口里擦了姜汁。嬸娘這樣做,不是覺得你不孝順,讓你做假,而是曉得孝順不孝順,不在于眼淚撒多少。有時這人心里疼的厲害,眼淚反而少。嬸娘這些日子瞧著,你是個懂事知禮的孝順孩子,并不愛在人前做悲喜狀,可外人不曉得,只用你哭的狠不狠來定你孝順不孝順。你莫要再忍著,要哭出聲來。”

  這話連親兒子沈全都避著,顯然郭氏既真心為沈瑞計劃,又避免讓他有被人質疑人品孝道之嫌。

  沈瑞心下感動,點頭應下。感激的話雖沒有付之于口,可他心里記下郭氏這番好。即便曉得郭氏此舉乃是愛屋及烏,可他對其依舊多了幾分真心敬重。

  沈全被攆到門口,聽不到里頭的話,可見郭氏滿臉慈愛的模樣,也能曉得定是在囑咐什么私密話。只是避著旁人還罷,連自己這做親兒子都避著,使得沈全哭笑不得。他明顯的感覺到,在自己老娘心中,別說自己這幼子,就是福娘說不定也要退一步。不過想著孫氏是救母恩人,這四房老安人與源大叔也不像是能指望得上的,沈全也生不出嫉妒不平。

  說句實在話,孫氏對沈理有恩不假,可這供養之恩也大不過孫氏待郭氏母女的救命之恩。沈理不得孫氏供養,不過是學業上耽擱幾年,或者中不了狀元;郭氏若沒有得那半截老參,那喪母之人就是沈全兄弟幾個。

  沈全少不得跟郭氏似的,心生愧疚。若是有那半截老參在,孫氏會不會逃過一劫?想到此處,他之前各種小心思立時煙消云散,只恨自己年紀小,不能多回報幾分。雖還不到發引時辰,可親戚們差不多都來了,沈瑞這孝子不好避在人后。郭氏囑咐完沈瑞,又將他的衣襟拉平,便叫沈全帶沈瑞去了靈堂。

  還有一個時辰就正式發引,各房頭有身份的長輩都已經過來,除了沈瑞祖父輩的太爺們,還有幾位曾祖輩的老太爺。就是近年不怎么理會族中事務的族長太爺,也拄著拐棍坐在堂上。

  這些老爺子的年紀,從四十幾歲到八十來歲不等,坐滿了半屋子,可見沈族人丁之盛。別說沈理這一輩,就是沈舉人同輩的老爺們,除了各房頭的房長外,也沒有幾個能輪到座位。

  而沈理不管身份多尊貴,眾族叔都占著,即便有人給他布座位,他也不肯失禮落座。

  連他都站著,其他斜王輩的沈家子孫,也只能都站著。等到再小一輩,連靈堂上站的地方都沒有,只能在院子里列隊舉哀。

  沈瑞沒有密集恐懼癥,可眼見著老中青形形色色的族親,也忍不住有些眼暈。有些人本主的記憶力有印象,更多的人都記得模糊。

  沈舉人眼圈發黑,面帶憔悴,站著與幾位老太爺、太爺說話。沈瑾站在一旁,攙扶著沈舉人,不時向門口張望。

  見到沈瑞、沈全過來,沈瑾忙招手,示意兩人上去。

  沈舉人察覺,回頭看到兩人,立時火起,沒有理會沈全,沖著沈瑞冷哼道:“混賬東西,大家都忙著,哪里躲懶去了,還不來見過諸位親長!”

  眾目睽睽之下,沈瑞哪里能認“躲懶”的罪名,似是掩飾地用袖子揉了揉眼睛,低頭道:“兒子……兒子……回了趟房……”

  話沒收完,沈瑞的眼睛就跟開了水閘似的,噴涌而去。

  嗚呼,姜,還是老的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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