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朝廷的確有了新氣象。”顏鈞是個做學問的人,卻不是那種睜著眼睛說瞎話的偽君子。
“大人,我承認天子勵精圖治,的確有不容易的地方,我也知道,不是誰都能坐在那把椅子上,但是我依舊要說,天下間的種種亂象,不就是皇帝造出來的孽嗎?”
顏鈞憤然道:“天子身居大內,足有近萬間房舍,可是天子還不滿足,興建西苑,修西山別墅,建避暑山莊……耗費的國帑民財,不計其數,施工期間,累死的民工,更是多達數百,富麗堂皇的宮殿下面,盡是累累白骨,背后是無數百姓的血淚!”
王岳面無表情,低聲道:“你這是轉而質疑天子的私德了?”
“私德?大人以為這些是私德嗎?”顏鈞怪叫道:“大人,宮里十萬太監,無數宮女,還有那么多佳麗美女,全都圍著他一個人轉,伺候著天子一人,這算什么道理?”
王岳沉聲道:“還有嗎?”
“當然有了!”顏鈞朗聲道:“我前些時候,聽說天子打算將宣宗或者仁宗,從太廟移除……可要我說,便是將所有皇帝,都從太廟移除,將太廟拆了都是應該的。有了天子,便是以一國奉養一人。家國不分,就是我大明最大的弊政!”
“大人就是撫遠伯吧?你的確有些本事,文韜武略,都是頂尖兒的。但是你想過沒有,有朝一日,你死了,或者換上個糊涂的天子,他可以輕易將一切推翻。今天能清丈,明天就能兼并田地。可以恢復大寧都司,就能再次廢掉!收復了安南,也會丟失。”
“你們做得這些都是無用功,說到底,想要真正對百姓好,就該舍棄天子。不再圍著一家一姓轉,而是要義百姓為先,以萬民為先!”
顏鈞憤然道:“王大人,我此番被抓,已經抱定了必死的決心,我只想將心中所想說出來,讓更多的人知道。我心如鐵石,大人不要想著勸我認錯,也不用指望著我會低頭。大丈夫行事,從來不毀,我舍身殉道,求仁得仁!言盡于此,只求速死!”
說完之后,顏鈞閉上了眼睛,默然不語。
王岳盯著他,過了許久,微微嘆了口氣。
其實這個結果,他并不意外。
這個天下,并不乏猛士。
尤其是當理學大廈崩塌,該如何重新一統天下思想的關頭,更是各種想法,層出不窮,各種堅持理想的人物,如過江之鯽,闡發自己的看法,試圖成就大業。
為了這個目標,百死不悔者,比比皆是。
如果硬要類比,或許唯有春秋戰國的百家爭鳴,才可以相提并論。
那一次也是舊的分封體系崩潰,天子諸侯,層層分封的模式走不下去了。
各家各派,無數的才俊,涌現而出。
大家彼此爭論,彼此吸收,以各個國家為舞臺,不斷試驗探索新的治國方式,變法不斷,推陳出新。
最終勝出的秦國,探索出大一統的模式,并且橫掃六合,從此奠定了近兩千年的格局……雖然不無修補,但大體格局不變。
而這一次,似乎又走到了這個時刻。
各種思想,不斷涌現,各種主張,層出不窮。
如顏鈞一般的人物,更是不計其數。
“臣要恭喜陛下!”
王岳笑呵呵道:“陛下開創了前所未有的大時代,臣相信,陛下有望成為超越秦始皇一般的,千古一帝啊!”
朱厚熜翻了翻眼皮,哼了一聲,“王岳,你就不用給朕灌迷魂湯了,你當朕看不明白?這一切都是你弄出來的!你就是天下最大的奸臣,居心叵測的那種!早知道你這個德行,當年從安陸進京的時候,我就不該管你,讓你死了拉倒,朕也好安心!”
朱厚熜瘋狂吐槽,王岳真是無言以對……不過貌似朱厚熜講得也有道理。
首先,王岳在擴建外城的時候,就不斷推行教化,增加學堂,到目前為止,京城有一半以上的年輕孩子,都能進入學堂,他們普遍會讀三年以上,掌握識字和算術技能。
京城如此,順天府如此,山東,河南,也在走這條路。
再加上本就學術發達的江南和江西等地,讀書人就更不知凡幾。
即便按照最保守的估計,大明擁有的讀書識字的人數,也能占到世界所有文化人的七成,甚至更多!
畢竟在這個時候,東方世界,基本上就是大明的天下,而西方還在進行活人露天燒烤……他們的國王和貴族,還普遍都是文盲。
最多的知識群體,還在替上帝服務呢!也別指望著他們,能替普通百姓思考了。
其實吧,有很多事情,真的不用去神話,稍微梳理一下,就能弄明白怎么回事……貿易道路阻斷,不得不走上開辟新航路的道路。
誤打誤撞,撈到了寶貝,變得富有起來。
有了錢之后,就追求自我提升,也有了更多的資源,進行更大規模的教育,發現更多的科學知識,現代的人文思潮出現,沖擊神學殿堂的基石,最終,從所謂黑暗的中世紀走了出來。
此刻的大明,也在進行著蛻變,工商業大發展,北方邊患解除,大規模的教育,尤其關鍵,再把理學的枷鎖拿開。
要是還沒有點動靜,那才是反常呢!
“朕決定要毀禁天下書院,廢了心學,更不準隨意講學……朕還要把衍圣公從承德請回來,朕要嚴懲狂儒,把他們悉數發配,敢說朝廷壞話,敢辱罵君父的,全都梟首,一個不留!”
朱厚熜惡狠狠說道。
王岳聽到這里,二話不說,直接就往外面走!
“你小子想干什么?”朱厚熜怒喝,怎么還沒說話,你丫的就跑了?配合一下好不好?
“陛下,臣遵照你的意思,去關了西山學院,讓學生們各回各家,各找各媽!”
“你敢!”
朱厚熜氣得跳起來,“王岳,你管西山書院,你讓太子去哪讀書?”
王岳聳了聳肩,“那就找翰林官,給殿下專門講學唄!”
“翰林?那不還是講綱常仁義那一套嗎?他們不還是想把殿下培養著仁宗、孝宗那樣的天子嗎?”
“那也未必吧?我相信太子的。”
“你相信管用么?就算太子不聽他們擺布,這幫人依舊有辦法,弄死太子,就像,就像我堂兄那樣!”
話說到了這里,王岳終于哈哈大笑,朱厚熜愕然半晌,暴跳如雷!
這不又繞回來了!
話說當初他就是受不得楊廷和等人的控制,才扶持心學,才沖破理學束縛,才有了今天的一切,要是讓朱厚熜毀掉這些,再走回老路,他死也不愿意。
可是既然如此,那顏鈞就不用處置嗎?
他罵得多難聽?
尤其是到了這個地步,他還不愿意認錯,不愿意悔改,繼續蠱惑人心……朕辛辛苦苦,住的宮殿好一點,用的奴婢多一點,他都看不下去。
這樣的人留著,早晚會煽動百姓作亂。
無論如何,朕也不能饒過他!
“王岳,你給朕出個主意,到底要怎么辦,用什么罪名處置顏鈞?”
“這個……還用得著問臣嗎?他辱罵君父,蠱惑人心,這還不該嚴懲嗎?”
“廢話!”
朱厚熜氣得翻白眼,“王岳,你少給朕裝糊涂!朕若是以這些罪名處置他,天下人肯定會關心,他說了什么……萬一,萬一百姓覺得,覺得……還有那么一絲道理,朕豈不是作繭自縛了!”
“哈哈哈哈!”王岳放聲大笑,再也忍不住了。
如果罵了別人,還好處置,偏偏罵了朱厚熜。而且還罵得那么有道理……這就讓朱厚熜不知道怎么辦了。
殺也不是,不殺也不是!
辯論還贏不了,放過還不甘心……
簡直要笑死個人了。
“你再敢笑,朕就不客氣了!王岳,你必須給我拿出個辦法來。”
王岳好容易收住了笑容。
“陛下,這事吧,臣真的無能為力,不過最近太子殿下讀書很勤快,進步飛速。尤其是還在研讀大明律,你問問太子怎么辦。”
問太子!
虧你說得出來,當爹的沒法子,要靠著兒子嗎?
簡直恥辱啊!
不過話又說回來,如果兒子真能解決問題,那這小子也算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啊!
懷著既抗拒又期待的心情,朱厚熜把朱載基叫了過來,并且將案卷遞給了他。
朱載基乖乖開始閱讀,才看了個開頭,朱載基就叫了起來。
“好好看,別坐不住屁股!”朱厚熜罵道。
朱載基卻挺著胸膛道:“父皇,犯人協助數百人避稅,這么大的罪名,你怎么沒注意到啊!”
“啊!”
朱厚熜低呼了一聲,貌似真的被忽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