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炳的心情沉到了谷底,他出身平湖陸氏,這是一個有著輝煌歷史的姓氏,只說一個人,就足見陸家的厲害之處。
陸遜!
就是那個火燒連營七百里的東吳大都督,他就是陸家的先輩。
從魏晉三國,一直到了宋明,幾乎每一代,都有人入仕為官,每隔百年,就有名臣出現,陸氏人才不衰,和江南任何大姓比起來,都毫不遜色。
這就有必要澄清一點了,陸家這么厲害,陸炳應該是個大少爺,怎么會跑到興王府,給朱厚熜當奶哥哥?完全不合常理啊!
其實這就是錯覺了,平湖陸氏很牛,不代表陸家每一支都很牛,而且這種大家族,在漫長的歷史中,早就進行了多頭投資。
就像諸葛一家三兄弟,分仕三國一樣,陸家的子孫,也是千奇百怪,干什么的都有。在大禮議當中,有陸炳這樣絕對效忠皇帝,給朱厚熜當打手的,也有跟著楊廷和一伙跑的。有心學門人,也有理學鴻儒。
他們彼此之間,甚至比其他人的仇恨還要深,互相斗起來,那是半點不留情。
只不過從一兩年前,漸漸的陸氏各房不斷溝通,送到陸炳手里的消息也越來越多,總結起來,也沒有新鮮的,就是對朝政走向的詢問,以及一些不一樣的看法。
以陸炳的才智當然明白,陸氏整體是反對朝廷的策略,他們很希望陸炳能以天子近臣的身份,向朱厚熜進言,影響決策。
但是陸炳卻很清楚自己的位置。
他是天子的耳目手腳,能替天子去看,去聽,唯獨不能替皇帝決策!
在這一點上,他說話的余地,甚至不如黃錦。
沒有辦法,黃錦身為司禮監秉筆,他是要替天子批紅的,不了解國策,如何能做好這份差事?所以啊,黃錦也就是在朱厚熜面前裝個憨憨,這小子早就什么都清楚。
陸炳卻是再和王岳談論之后,漸漸有了判斷。
原來朝廷的變法竟然這么深,力度這么大!
而且還是兩條路,殊途同歸,一起發力。
陽明心學帶來了思想上轉變,人們開始以自己的內心作為衡量萬物的標準,對商業利益的追逐,對平等的渴望,對教育提升的呼喚……這些全都順理成章冒出來。
進而有人提出反對纏足,有些讀書人還主動這么干,給自家的女孩放足,并且向報紙投書,提倡移風易俗。
毫無疑問,這是個好事,但也就僅此而已了。
因為落實不下去,除了在一些城市,一些開明的人群,能夠得到回應,至于其他部分,連聽都不聽。
同樣遭遇的還包括衛生運動,破除迷信,反對溺死女嬰等等……推不動就是推不動,大家的生活已經很艱難了,誰還有閑情雅致,拿這些有的沒的,折騰自己。
這就出現了很奇怪的情況。
理學的士大夫,反對變法,說百姓愚昧無知。
心學的士大夫支持變法,但是推不動改革,也說百姓愚昧無知。
那百姓到底是不是愚昧無知呢?
王岳給出了答案,任何不考慮實際情況的空談,都是沒有價值的,為什么會推不動?還不是因為社會變革沒有到位。
清丈田畝,消除火耗,推行教化,移風易俗……你們這一套內外功法都修煉全了,才能真正發揮效果。
不然你只練花架子,上了擂臺,除了拿老臉接人家的拳頭,還能干什么?
想通了這些,也就明白了,為什么整個陸氏都站出來反對了,因為這一次的改變,是著實觸碰到了最最核心的東西,他們要是再不反對,身為士大夫的優越感,就蕩然無存了。
家族如此,沒有料到的是,連自己的老師,人品正直的飽學之士,居然也是這樣!這世道著實有些險惡啊!
陸炳痛苦地抱著腦袋,事情到了這一步,就連他也迷茫了。
而就在朱厚熜和漕工溝通的三天之后,意想不到的亂子還是發生了……其中有兩名漕工去別的漕口,介紹情況,跟其他漕工傳達消息。可就在半路之上,突然出現一群人,拿著棍棒,狠狠抽打這兩個人。
其中一人門牙都被打掉了,另外一個更是斷了根肋骨。
要不是對方有所忌憚,估計連命都保不住了。
“天子派出去的人,竟然挨了打,這些人簡直冥頑不靈,不給他們一點狠的怕是不行了!”隨行的官員之中,立刻出現了嚴懲的聲音。
其中翰林侍讀李默嚷嚷得最兇,他還找到了陸炳,希望讓陸炳幫忙進言。
“先生……漕工素來愚頑,這次打傷了人,若是采用霹靂手段,必定要多造殺戮,弟子擔心會壞了先生的一世英名啊!”
李默深深嘆口氣,“為君分憂,乃是臣子的本分……陛下主動邀請漕工,向他們解釋朝廷方略,已經是仁至義盡。所謂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刁民難治,唯獨以霹靂手段,才能顯示菩薩心腸。為了國策,為了陛下,我百死不悔!些許罵名,又算得了什么!”
李默義正詞嚴,陸炳略微沉吟,“先生好膽氣,只不過弟子還不好直接跟陛下講,不如請王岳過來,看看他的意思。”
“王岳?”李默遲疑了片刻,笑道:“也是,畢竟王岳是天子近臣,說一不二,其他人還是差很多的。”
陸炳的心微微一動,他倒不是嫉妒王岳,而是有些感慨……自己的這位師父,貌似已經失去了往日的優雅啊!
這件事情果然傳到了王岳那里,朱厚熜也在,甚至除了朱厚熜,還有秦本昌。
“你匆匆跑來干什么?”
秦本昌顧不得擦汗,就趴在地上,“陛下,臣,臣聽說有人狗膽包天,冒犯了陛下的人!還請陛下念在他們粗魯糊涂的份上,給他們一條活路吧!臣愿意請旨,去辦這件事,求陛下恩準!”
秦本昌不停磕頭哀求,朱厚熜卻是呵呵一笑,“王岳,你說讓他去行嗎?”
“不行!”
王岳笑道:“這件事情本就很蹊蹺,到底是不是漕工下手,還不得而知。再有最近的紛紛擾擾,的確影響了漕運……這樣吧,秦御史,你帶著三萬石糧食過去,對于確實家庭困難的漕工,要想辦法幫助,別讓大家伙餓肚子。對于那些有疑問的,你要向他們解釋……如果還解釋不清楚,就讓他們來找我,找陛下!”
朱厚熜笑道:“沒錯,上次十幾個人來的,這一次可以讓一百個人,兩百個人過來。朕愿意跟他們談,朕相信沒有什么話,是解釋不通的。”
朱厚熜道:“但是,你也要給朕查清楚,是不是有人在暗中搗鬼。朕可以寬恕無辜無知,但是絕不會寬恕包藏禍心!你知道了嗎?”
秦本昌早就淚流滿面,跪在地上,嘭嘭磕頭。
“臣替百萬漕工感謝天子洪恩,叩謝陛下圣德!吾皇萬歲萬萬歲!”
這老頭簡直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弄下的心胸,真是讓人五體投地啊!
三天后,天子御帳。
王岳和朱厚熜一次召見了五百名漕工。
這里面有年紀大的,也有年紀小的,甚至還有不少漕工的家人。
“朕這一次把大家伙請過來,沒有別的意思,還是想聽你們的看法,了解大家伙的擔憂。朕這里已經反復算過了,漕運遠不及海運有優勢。可問題是朕算的是大賬,你們呢,還有一筆小賬。”
“有人說了,小賬不重要,大賬才是根本……這話有理,可誰還不是拖家帶口,誰又不是朕的子民!朕還是想把事情做得圓滿,把大家伙的想法弄清楚。你們有什么想說的,只管跟王岳講,跟朕說也行,咱們就開誠布公,暢所欲言吧!”
朱厚熜滿臉含笑,鼓勵大家伙……至于王岳,他手里已經拿著小本子,走到了漕工的中間,笑容可掬。
“大家都談一談,我在這里先表個態,兩條,第一呢,盡量不讓大家收入受損,至于第二條,就是盡量讓大家伙的生活更方便。”
“比如說,要去沿海的港口做事,住處我會想辦法解決,子女上學的問題,我也會幫忙……總之,要讓大家伙能安心生活。接下來,就是你們說話的時間了。”
這算什么啊?
不但不怪罪,還繼續擴大溝通,陛下和王岳什么時候這么好說話了?有太多人,都被驚掉了下巴……不過對于普通的漕工來說,他們開始相信,天子不是敷衍,而是真心對待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