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岳跟徒弟吹過之后,一看時間,快到傍晚,他干脆留了下來。張璁這個窮鬼,當首輔窮,不當首輔更窮,居然打算煮幾個土豆當晚飯,弄得王岳都崩潰了。
“咱都十幾年的師徒了,你就不能拿點好東西招待我?”王岳氣呼呼道。
張璁嘿嘿道:“師父,這就是您不知道情況了,現在市面上的土豆可貴著哩,要不是我自己種的,根本吃不起。”
王岳翻了翻白眼,話倒是沒錯,畢竟土豆還剛剛引種過來,之前更是有人吹,說這是什么海外三仙山的神藥金丹。
雖說老百姓不那么相信,但價錢也不便宜,至少一斤土豆頂得上三斤肉……這么看張璁還是下了大本錢的。
“行了,我可斗不過你,還是來瞧瞧為師的廚藝吧!”
王岳直接吩咐手下,送來了五斤鮮嫩的牛腩肉,肥瘦相間,肉質細嫩,恰到好處,而且還都切好了……王岳大顯身手,他直接往鍋里倒了半壇子油。
寬油才是真愛。
土豆切塊,等到油溫七成,倒入土豆塊,等土豆表面微微焦糊,這就能撈出來了。
光是油炸土豆,就夠香的了。
把熱油舀出,加入姜蒜爆香,加大塊牛肉,加一大鍋水,剩下就是大火猛燉……按照王岳的心得,燉紅肉講究真不多,簡單粗暴,時間越久,就越是入味,只要別燉糊了就成。
燉到差不多了,再把油炸的土豆塊放進去,收汁出鍋……完美!
“怎么樣,瞧瞧我的手藝,能趕上新豐樓的大廚不?”王岳信心滿滿。
“師父,你真應該多下廚房了。”張璁面對著色澤紅潤,香氣撲鼻的土豆燒牛肉,發出由衷贊嘆。
王岳呵呵道:“承認師父手藝就好!”
張璁搖頭,輕笑道:“你要是多下幾次廚房,就能記得放鹽了!”
王岳的笑容消失了,夾了一塊土豆塞進嘴里,完了,打臉了!
一盞茶之后,他端著重新加鹽之后的土豆燒牛肉,黑著臉回來了。
張璁早就準備好了,桌面上還多了一壇子酒,居然還是好酒!
“這是御酒啊!你沒拿去換錢?”王岳不客氣問道。
“換了。”張璁伸出巴掌,“換了五壇,就留下一壇。”他輕撫著酒壇,低聲道:“說實話,弟子是打算萬一哪天身敗名裂,讓人澆在墳頭的。真是沒有想到,還有全身而退之日。咱們師徒暢飲一番,算是弟子拜謝師恩了!”
張璁說著用力撕扯開封口,濃郁的香氣撲鼻而來。張璁抓著酒壇,十分豪氣給王岳倒了一碗,酒水灑在了外面不少,他也不在乎了,不知道的還以為到了梁山呢!
他又要給自己倒一碗,卻不提防,讓王岳抓住了酒壇。
“少喝點,來日方長……我還琢磨著,有一天我退下去,就去溫州看你,到時候我可不想伴著墳頭喝酒。”
王岳頓了頓,低聲道:“其實這些年相處下來,我在你身上學到的東西更多,你才是我的老師!”
王岳動了真情,眼圈泛紅,張璁的老淚也止不住了。
“師父,您就不用客氣了,弟子心里有數。若是沒有師父照拂,弟子哪能全身而退?更不要說,師父這些年教了弟子多少東西?要是按照弟子的想法做,多半會人亡政息,還會留下罵名,弟子能有今天,大明能有今天,都是師父的功勞!您當之無愧!”
王岳微微搖頭,“你身居高位,手握大權,瞧瞧你這個家,再看看你吃的東西,穿的,用的……連個尋常富戶也不如,再想想你的做為,宵衣旰食,把頭發都熬白了,心血都熬枯了……有些時候,我都在想,你這是圖什么?”
“后來我想通了,如果世間都是為師一般的俗人,誰又有資格,憤世嫉俗?張璁,你是個混蛋!你給日后所有首輔都定下了一個標桿。為官要清廉,做事要勤懇,心中時時存著百姓,無愧于心。而天下百姓也會拿你來衡量后面的官員……你這是給為師挖了個坑!這多年了,從來都是為師算計別人,沒想到卻落到了你的手里,你丫的真行啊!”
王岳氣得咬牙切齒,張璁愕然片刻,他還真沒想到,不由得低下了頭,羞愧道:“是弟子讓師父為難了。”
“說什么呢!這就是——仁者無敵!清官無敵!”王岳舉起酒碗,“來,讓為師敬你一碗!”
兩個男人喝著御酒,吃著土豆燒牛肉,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狀若瘋癲。
正如王岳所說,他們互為良師益友。
在職位上,又是前后兩任首輔,他們還有著共同的理念,王岳為張璁保駕護航,張璁在前面披荊斬棘。
時間到了,張璁可以安然交接,返回故園。絲毫不用擔心安危,也不用害怕人亡政息,因為有一個比他更年富力強,更知道如何推動變法的師父接任,繼續向前推動……他真的沒有多少需要擔憂的了。
這一頓最為簡單,也最是舒服……兩個身居高位,又沒什么趣味的男人,卸下了一切包袱,在一起暢談,笑罵,肆無忌憚……這一夜之后,王岳又恢復了首輔的日常,依舊是那個手握大權,精明強干的首輔大人。
至于張璁,他在任時,爭議頗多,當他退下去,卻是一片贊譽。
哪怕是他的對手敵人,也無話可說。
終于到了歸鄉的時刻……
不管任何官員,身邊總要有點物品吧!不說一車一車的金銀,但是總該有點拿得出手的細軟,但是對不起了,張璁是真的什么都沒有。
他把院子還給了崔士林,這些年他得到俸祿和賞賜,除了支應在京城花銷之外,就悄悄捐給了一些窮學生。
甚至連書畫一類的東西,張璁也沒有留下。他只有十幾箱子資料……這是他執政的積累,在離京之前,都捐給了西山書院,以供后人研究之用。
最后清點下來,張璁只有兩套隨身換洗的衣服,一條手杖,一副水晶制成的老花鏡……外加幾張欠條。
“大師兄不在,就只有請師父暫時幫忙還上了。”
王岳咬著牙道:“我也是窮鬼,你這回南下,崔士林也在閩浙海面,我會取信,讓他去你家,幫你好好料理。順便雇幾個人,照顧你的身體。反正他都干了十幾年了,有經驗了。”
張璁愕然,無奈苦笑,“看起來我是一輩子都要欠大師兄的,還不清了。
“是他欠你的,這小子日后但凡能有點好名聲,也是你給的。所以啊,你可千萬別客氣,往死里用他。”
張璁無言以對……他們這個師門,還真是友愛啊!
“閣老,一路順風啊!”
“張閣老,長命百歲啊!“
“閣老,可別忘了大家伙啊!”
張璁離京,并沒有通知任何人,但是他的鄰居全都來了,扶老攜幼,一家人不遠不近地跟隨著。
有人最初還不知道,但是聽聞是張閣老,頓時加入了送行的隊伍。還有好多店家,竟然提前關門,也不營業了,直接跑出來,送張閣老一程。
“閣老啊,現在京城的苛捐雜稅都少了,我們的日子好了不少。”
“閣老,我們家的小子,今年就從西山學堂畢業了,他非說要參加吏部考試,要當個好官,就跟閣老一樣!”
“張閣老,年前的時候,水井就挖好了,我們啊,好幾輩人,總算能吃上甜水了。”
張璁臉上帶笑,坐在馬車上,頻頻揮手。
“師父,誰說我孑然一身,能帶著千萬人的祝福,我是滿載而歸啊!”張璁欣然大笑。
王岳用力頷首,“我知道了,為師不會比你差的,瞧著吧!”
張璁憨厚一笑,大方道:“每個人的風格都不一樣,弟子事必躬親,屬于勞碌命。師父獨攬大略,遠勝弟子萬倍。弟子就等師父的好消息了。”
張璁心滿意足,離開了京城,前往天津登船南下歸鄉……這一路上,前來送行的人,何止千萬。
哪怕張璁自己,都沒有料到,老百姓竟然都記得那么清楚,有太多的事情,不過是他隨便寫了準字而已。
居然被百姓銘記肺腑,其實這么看來,當個好官,并不是什么難事啊!
張璁帶著滿滿的祝福,登上了南下的船只。
毫無疑問,若是他自己,是萬萬不會坐這么大的船,之所以能坐得起,當然要歸功于太子朱載基了。
“二師兄,為官一任,造福……造福天下,我都看見了!”朱載基小臉紅撲撲的,“我也在人群里面,我看到有一個老漢,走了幾十里的山路,只為了遠遠看二師兄一眼。做官到了二師兄的地步,當真是讓人五體投地!”
”二師兄,你說我能做一個受人敬仰的天子嗎?”朱載基興奮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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