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請諸位過來,在國子監,三公槐下,是有目的的。”
朱載基笑容淡然,舉止從容。看著他侃侃而談,不由得讓人想起了朱厚熜,又有些像王岳,冷靜,沉著,手段非常。
別看才二十出頭,這個年輕的太子已經有了上位者的從容。
當真是不可小覷啊!
“孤聽說以往在這里,就經常有辯論,有過心學理學之爭,有儒家法家之爭,有地方地圓之爭……總而言之,這里英才薈萃,討論的都是至關重要的事情。孤斗膽推陳出新,把四方賢達請來,讓當朝諸公給他們講一講,這些年來,朝堂諸多衙門,究竟干了哪些事情,有多少政績!”
朱載基還沖著嚴嵩等人笑了笑,“孤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以往朝廷大事,自下而上,最終落到天子手里,全憑圣心獨斷。孤沒有父皇的英明睿智,也沒有太師輔佐身邊,只能求諸天下英才。”
“而朝政國事,經由各位賢達之口,又能傳回各個行省,也是給天下百姓一個交代。告訴他們,朝廷征稅的花銷用處。以示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之意,上下交流,言路暢通,這也正是歷代先賢所倡導的。”
朱載基說到這里,笑呵呵道:“孤就不浪費時間了,下面由內閣開始吧!”
說完轉身,徑直奔向在場賢達的圈子,他走到了第一排,居中坐下。
光是這一個舉動,就把在場的許多文官驚得目瞪口呆。
所謂屁股決定腦袋,他坐在哪邊,自然是傾向哪一邊。
本來君臣治理天下,皇帝該和臣子坐在一起。
退一步,那也是該居中而坐,表明公平公正的態度。
可為什么要跟這群人坐在一起啊?擺明了是要監督百官嗎?
殿下啊,你這偏心過分了吧?
朱載基卻是半點也不覺得,他坐得心安理得,坐得理所當然。
這就涉及到了大明立國的基因。
朱元璋是個爭議很大的皇帝,喜歡的人覺得老朱在歷代君主當中,名列前茅。批評他的說出身低微,不懂治國,政策設計稀爛,又濫殺無辜,甚至把明亡的罪責歸咎到他的身上。當然了這個邏輯也沒錯,畢竟只要朱元璋不建立明朝,明朝就不會滅亡了,完美!
拋開這些爭論不談,但有一點,應該是有共識的。
那就是朱元璋對待百官嚴苛,對待百姓溫和,甚至可以說是最愛惜百姓的皇帝。
縱觀老朱的一生,他都是站在百姓的角度,去壓制文官集團,去清除勛貴勢力,新修水利,治理河道,均田薄賦,休養生息……所以說,老朱家的皇帝,從根子上就應該是跟百姓站在一起。
朱載基心安理得,可朝廷官員們,卻陷入了忐忑不安中。
盡管朱載基說得輕描淡寫,但是這個陣仗擺出來,分明就是鬼門關啊!
絕對不好過!
大家伙都看著嚴嵩,心說你釀的苦酒,就讓你來消受吧!
嚴嵩也無奈,只能站出來,第一個闡發了內閣的工作……嚴嵩沒談太多東西,都是泛泛而論,就是什么吏治啊,興學啊,發展經濟啊,興修道路,對外用兵……拉拉雜雜,講了半個時辰,也就結束了。
就在嚴嵩停下來的時候,朱載基第一個帶頭鼓掌,隨后數百人掌聲一片……嚴嵩還懵了,真的這么容易嗎?
其實他也犯傻了,這些人里面,大多數出身不高,充其量在地方上有點影響力。很多人在此之前,想要拜訪首輔大學士,連門都進不去,你算什么東西啊!
現在能坐在這里,聽著首輔大人匯報工作,別管說得怎么樣,光是這個形式,就已經讓他們心滿意足了。
孟夫子倡導了兩千年,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落實下來,也不過是仁政愛民,老百姓還是處于完全被支配的地位。
當然了,老朱曾經試圖改變過,他給百姓發了大誥,如果有胥吏下鄉害人,地方的族老就可以拿下胥吏,然后頂著大誥,進京告狀,敲響登聞鼓,皇帝就會給百姓做主。
奈何這條規定在朱元璋死后就消失了,往后的皇帝沒人再提起。
到了如今,朱載基從各省選拔代表,齊集京城,聽取官員匯報,雖說形式很新穎,但總體上的思路還是延續了老朱的傳統。
讓百姓監督官吏,只不過是更近了一步而已,但這一小步,可是大明朝的一大步,了不起的一大步!
嚴嵩之后,吳鵬、唐龍、王廷相、張經……這幾位大臣先后登臺,講述各部工作,全都得到了熱烈的掌聲。
朱載基臉上帶著淡淡的笑,他從師父那里早就學到了,身為上位者,隨便發怒,殺幾個人,甚至血流千里,都不是難事。
最難的就是規則!
創立新的規矩,改變長久延續的弊政,這都是最難的。
到目前為止,他干得都還算不錯。
馬馬虎虎,能給自己打個八十五分吧!
他的嘴角情不自禁呈現出一個弧度……先肯定一下自己,然后再琢磨下一步的計劃。
朱載基并沒有指望著這一次能有什么突破的成果,事實上把這種形式穩定下來,就已經很不錯了。
但是他還是低估了事情的發展。
到了下午的時候,輪到工部尚書歐陽必進上臺,他講完之后,中間的休息時間,有個家伙就站了出來。
“尊敬的尚書大人,在下朱道子,我很想了解一下,工部修建鐵路的開支問題。”
一瞬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這家伙的身上!
米開朗琪羅!
不少人都認識他,一個精通漢語的西夷,一個繪畫雕刻的大師,在什么時候,什么地點,都是最靚的崽。
可在這個場面,他跳出來發言,就有點不對勁了。
但是眾人也沒法說什么,因為的確可以詢問。
歐陽必進也只能應答。
“有什么疑問,只管說就是。”
米開朗琪羅臉色漲紅,他十分激動,畢竟在他看來,這樣公開談論國政,接受各方監督,已經是文明開化到了極點。
作為一個西方來的人,能夠有機會參與,并且發言,實在是祖墳冒青煙了。
“我想知道,每段鐵路的造價,是否固定呢?”
歐陽必進點頭,“鐵路的總體造價是一定的,大多數路段也差不多。如果遇到山地或者河流,造價會提升不少。不過整個路段都由工部負責勘定,如果有出入,只管提出來。”
歐陽必進信心十足,身為一個技術官僚,他對自己信心滿滿。
“嗯,在鐵路線上,我沒有什么疑問。我想知道,各個火車站,又是怎么回事?”
“這個……火車站由工部規劃,提出建造標準,并且提供一些補貼。但是有相當一部分開支,是各地籌措的,畢竟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特色,也不能天下火車站都一個樣。”
米開朗琪羅連連點頭,“這是個很好的想法,我很贊同,只是我發現一些火車站的裝飾物品,比如石刻,彩繪,懸掛的書畫,各種藝術品,包括座椅等等,價格出入非常大,有一些并不富裕的縣城,卻耗費巨資,弄出一丈多高的石獅子,鑄造青銅的猛獸,用來裝飾火車站,這似乎不妥吧!”
他說著拿出了厚厚的一摞子筆跡,上面不光有文字記載,還配上了惟妙惟肖的畫……歐陽必進接在手里,看了幾眼之后,立刻臉就黑了。
這些大而無當的東西,就算沒有貓膩,也不值得花錢,若是真有的話,那工部真是疏于監督了。
“我現在立刻讓工部徹查,一定會有個詳細的結果。”
歐陽必進坦誠答復,米開朗琪羅連連拱手,表示感謝。真是只有大明的官員,才能這么開明,他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干了一件什么事情……
三個月后,調查結果出來,歐陽必進由于疏忽,在吏部的考評只得了個中等,隨后這位掛著東閣大學士銜的工部尚書被罷免了,成為朱載基掌權以來,第一個落馬的高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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