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幾何時,楊廷和宛如巍峨的泰山,壓在朱厚熜的頭上,弱小的天子唯有靠著身邊人的幫忙扶持,才敢抗衡首輔的威風。
如今這位老者卻跪在了朱厚熜的面前,盡管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但是朱厚熜知道,這一次他勝利了,永遠戰勝了這位四朝元老。
他只有跪在自己的面前,祈求開恩,再也沒法翻盤。
勝利的滋味是如此美妙,只不過這還不夠!
如果放在一天前,朱厚熜或許會心滿意足。但是你們既然敢來給朕好看,那朕就要贏得徹徹底底,讓你們無話可說。
想到這里,朱厚熜伸手,主動攙扶起楊廷和。
四只手觸碰在一起,楊廷和的手冰涼如鐵,還有一層濕噠噠的冷汗,隱隱還在顫抖。
老家伙知道怕了!
不過……晚了!
朱厚熜的嘴角上翹,“元輔,當初你迎接朕進京,嗣皇帝位,朕旦夕不敢忘懷!”小皇帝沒說是恩,還是怨,只能讓楊廷和自己領悟了。
老頭此刻哪還敢往好處想,只能惶恐道:“陛下乃是天命所歸,繼承大明基業,順理成章!老臣沒有尺寸之功。”
“好,說得好,既然是順理成章,那朕還需要過繼給孝宗皇帝,才能坐穩龍椅嗎?”朱厚熜笑瞇瞇追問。
楊廷和默默低下了頭,這時候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不光是朱厚熜這邊,也包括楊廷和的手下,這些朝中大臣都在看著自己的首輔呢!
他們十分矛盾,既希望元輔能抗住壓力,但是又怕真的鬧得玉石俱焚,不可收拾。總而言之,陷入了一種詭譎的氣氛當中,時間就這樣一點點流逝,朱厚熜并不著急,他好整以暇,注視著楊廷和,就像是獵人欣賞掉入陷阱的獵物一般。
許久,楊廷和緩緩開口,聲音沉悶道:“陛下尊奉生父,乃是人子之孝,老臣以為,以為——妥當!”
眾目睽睽之下,說出這句話,等于將之前的主張全都吞了回去,自己狠抽自己的老臉!還是往死里抽的那種,半點客氣沒有!
楊廷和歷經四朝,入仕五十年,兩朝首輔,定策老臣,一言九鼎,黨羽遍天下。
繼嗣孝宗,是他最主要的主張。
如今被天子逼著吞了回去,他還有什么臉面留在朝中。
罷官是必然的,更可怕的還在后面,王恭廠的案子,左順門的亂子,還有這么長時間的新仇舊恨,究竟會以什么樣的方式收場,就連楊廷和也不知道,他唯一知道的,就是自己一敗涂地。
“閣老能理解朕的苦心,朕總算放心了。”朱厚熜笑容含蓄,透著一絲淡淡的輕松,“閣老,你看這樣吧,這事也鬧了這么久了,該有個定論,朕還要抓緊時間,將事情告訴父皇,告訴祖宗。就請閣老代朕擬定一篇祭文,并且請諸位大人悉數寫上自己的名字。”
“這件事情終于結束了,朕還有更多的政務要處理,都散了吧!”朱厚熜伸了個懶腰,骨頭節發出愉快的聲響,轉身就返回了皇宮,那些兇神惡煞一般的錦衣衛也都退了回去,消失不見。
就連張璁等人也都帶著勝利者的喜悅退走了。
如果忽略遍地的鮮血,還有零星的碎肉爛皮,就真的什么都沒發生過!
可問題能這么簡單過去嗎?
自從洪武和永樂之后,再也沒有哪位天子,能靠著一己之力,壓服整個文官集團。
哪怕八虎臨朝的時候,集結內廷的力量,也做不到這一點。
可朱厚熜卻成功了,他還不到十六周歲!
說他初生牛犢也好,說他天生崢嶸也罷。
反正他贏了。
在左順門前,他靠著廷杖,靠著近二十條文官的生命,重鑄了屬于明皇的威嚴。天子就是天子,哪怕他年紀輕輕,哪怕他是從安陸遠來,哪怕他沒有多少親信,可一旦坐上了龍椅,就是神仙下凡,不是凡人可以戰勝的。
楊廷和低頭了,認輸了,他不低頭不行,因為朱厚熜真的可以杖殺所有文臣,而他卻沒有勇氣看下去……
“完了!徹徹底底完了!”
回到府中的刑部尚書張子麟,嚎啕痛哭,淚水濕潤了衣襟,這一頓廷杖,徹底打斷了文官的脊梁,打折了大明的斯文元氣,也毀掉了君臣之間的默契,天子和群臣,再也不是一體的。
士人不會再對天子懷有任何的幻想,等著吧,接下來的君臣之戰,只會更加劇烈!
是你一手摧毀了一切,你就等著被反噬吧!
張子麟切齒咬牙,詛咒著朱厚熜。
可他依舊要把自己的名字寫上去。
白紙黑字,一位位朝臣贊同了天子的堅持,有這份名單在,以后誰再敢提大禮議的事情,就只有死路一條!
牛不喝水強按頭,不光要打服大家伙,還要把最后的一絲臉皮也扯下來,逼著大家伙說打得好!
這個小皇帝,是真的狠啊!
和張子麟一樣,既憤怒又無奈的官員,不在少數。
他們一邊詛咒天子,一邊含著淚,寫下了自己的名字,兩天下來,在這張“投降書”上,已經有了一百三十多個名字。
遍布六部,科道衙門,翰林院,國子監,也都有人認輸了,朱厚熜勝利在望。
就在這一片妥協之中,也有那么一些異類。比如王元正,就是其中之一,他準備行動,不過在行動之前,先找到了好友楊慎!
“升庵兄,你真的就心甘情愿,給天子當走狗嗎?”
面對質問,楊慎深深嘆息,他還有什么好說的,左順門外,君臣直接沖突,他既沒有站在父親這邊,也沒有隨著張璁等人前去支持天子,他的處境已經注定了,除了尷尬,還是尷尬。
“難道我想替百姓做點事情,就不行嗎?”
“不行!”王元正斷然道:“升庵兄,你真是太書生了,你還記得當年嗎?你勸諫先帝,結果被逼丟官,只能待在家里。要不是令尊周旋,換成任何一個臣子,都要被發配充軍,你難道忘了王陽明的遭遇嗎?”
楊慎臉色驟變,聲音拔高,“你是說我不忠不孝?”
王正元突然搖頭,“我沒有這個意思,我是想說,既然身在局中,就沒有任何僥幸的道理。當下令尊服軟了,他就有好下場嗎?未必!以我觀之,陛下絕不是寬宏大度之人。而陛下身邊又都是一群急功近利的小人,他們只會趕盡殺絕,半點不留情面。”
“而我也深信,這一群小人,遲早也會走上自相殘殺之路,百年之后,史冊之上,還會說我是對的!”
王正元說完這些,他站起身,挺了挺腰背,突然喜滋滋道:“升庵兄,我家中妻子剛剛給我誕下獨子,在之前她連著生了四個女兒,若是還生不出兒子,我就要休了她!”
說到這里,王正元探手抓住了楊慎的腕子。
“升庵兄,無論如何,都不要卷進來,就像你說的那樣,替老百姓做事,問心無愧就好……小弟想學,也來不及了!”
楊慎被王正元弄懵了,剛剛說自己書生,現在又讓自己堅持下去,這位老朋友是不是瘋了?
怎么顛三倒四,亂七八糟?
楊慎想好好詢問,可誰知道,王正元已經轉身離去,不給楊慎機會。
轉過天,以王正元為首,一共十五位官員,再度沖到了左順門。
這一次沒人提前過來阻攔,他們撲在大門之上,一邊拍打,一邊痛哭,聲音震動大內,震驚九重。
“好,真是好膽!”朱厚熜切齒咬牙,“果然這幫文官不會甘心認輸。你們想找死,朕就成全你們!傳旨,悉數拿下,就在左順門外,全都打死!一個不許放過!”
錦衣衛再度出動,片刻之后,十五位文官,悉數被打死,為首的王正元更是被敲碎了脊柱,順著嘴角,流出暗紅色的血液混著內臟肉塊,好不凄慘……這一天,他的兒子剛剛滿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