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人要被笑死了。
他已然過分地高估了道穹蒼。
然而現在他發現,即便是用八角、花椒、桂皮、茴香、姜塊等為主料,以桑老頭的遺紋碑神器龍鳳呈祥為鍋,將道穹蒼塞進去煉他個九九八十一天,那老道的一身騷味,估計也難散去!
這枚《借口大全》玉簡,若是出版成書,流于坊間,單憑文字力量,就能毀掉一位三帝!
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
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
“第四十七條,道殿主,我錯了,但徐小受臨陣封劍圣,真不關我事,他用的是饒妖妖的半圣位格,這要怪也只能怪饒妖妖,怎么能怪我?但不論如何,我這個刀圣沒能拿住他這個新晉劍圣,我有罪,我請罪。”
“第四十八條……”
染茗遺址甬道口,聲情并茂的大聲朗誦從四面八方飄下,穿透性十足,傳揚很廣,卻沒有一個固定位置可以讓人去定位。
就連朗誦者為誰,總要在一聲一頓后,讓人遺忘。
暗青色的閻王宴下,未瘋雙膝砸地,頭顱無力垂著,仿佛已被言語的力量殺死。
他軟成了一灘爛泥,除了握著闊刀的手臂爆著青筋微微顫抖外,再不能看出這其實是一個活人……
活圣。
莫沫立在墻壁口,端著個小銅爐,存在感為零,完美融入了壁畫上靜止的巨人石雕,儼然石化。
“這個徐小受!這個徐小受……”
封于謹在她的腦海內扭曲成了一團雜亂,半天才嚎成一句成型的話:
“他!不!是!人!”
他只是小小地代入了一下未瘋的角色,他死了三千遍。
小白鼬縮在自個兒挖出來的地洞里瑟瑟發抖,不敢冒頭,總有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死意感彌身。
“別念了啊,受爺,真不能念了……球球、拜托,給人家條活路……”
“圣不可辱,狗急跳墻哇!”
甬道外邊,似曾出現過一次略顯匆忙的腳步聲。
但來得快,去得更快!
腳步聲遠去的忙亂程度,如同小孩子不小心撞進了大人的房間,瞠目結舌呆了一陣后,急著要去洗眼睛一樣,更想找些黑水洗洗耳朵。
《借口大全》,寫得實在是太完美了!
盡人念到第七十六條的時候,言語中的調侃和戲謔消失,開始嚴肅。
他念到第九十三條的時候,聲音中出現了幾分凝重。
但條數破百之時,盡人心頭一咯噔,感覺壞了。
“這老道騷歸騷,怎么對我這么了解?”
“這哪里是‘借口大全’?這分明是將我同未瘋一戰可能會出現的變數,以窮舉的方式告訴他了啊!”
“有這樣的主帥坐帳在后,未瘋怎么可能會輸?”
盡人頓了一下,感覺《借口大全》變得燙嘴,再也念不出來了。
他抬眸瞄了一眼未瘋……
未瘋,奄奄一息。
刺激,肉眼可見的,該是刺激到了……
但好像,也有些刺激過頭了?
“這才哪到哪啊,就扛不住了?”
盡人心頭一沉,不再敢多念,靈念快速掃過《借口大全》的下文。
“第一百七十二條……”
“第二百三十四條……”
相較于全文三百三十二條的總數來看,盡人念出來的,還不到其中的三分之一。
未瘋,未戰先怯。
但這最后一條,怎么看著有些奇怪?
“第三百三十二條,抱歉,嚇到你了……”
盡人一懵,望著后面那個余文未盡的符號,陷入沉思。
怎么斷了?
虎頭蛇尾的?
下面呢,下面沒了?
盡人突然想到了什么,渾身汗毛微微立起,腦海里閃過了虛空島初見道穹蒼時對方那張笑意岑岑的臉。
他在消失世界中,手抖了一下,繼而緩緩將這枚紫色的玉簡,倒翻了過來。
“嗡。”
一個粗劣的天機陣在內部成型,隨著盡人將玉簡一反,借口大全的全文消失,但勾勒出了幾個全新的文字:
“第三百三十三條……”
“染茗遺址,徐小受見。”
下方,還有一個“握手”的簡易圖案,表達了老朋友隔空會晤的友好和客氣之情。
“草草草!”
盡人一副見鬼表情,毛骨悚然到連腿肚子都開始打顫。
他險些失控,走火入魔。
只不過是一試……
只不過是忽然想起來了虛空島道穹蒼對自己說過的“反過來”……
他下意識這么一反玉簡,沒想到,真有內容!
猶記得虛空島解析玄虛匣之時,道穹蒼一個五二零天機陣,擺了自己一道。
那個時候,一句“虛空島,徐小受見”,將本尊都嚇得半死。
然彼時尚能用自欺欺人的方式搪塞過去——道穹蒼的天機術無比高明,說不定只是臨時動了手腳,而自己沒有發覺,那老道絕不可能在虛空島降落云侖山脈之前,就想到了他的玄虛匣會被自己得到吧?
現在……
前有“虛空島,徐小受見”,后有“染茗遺址,徐小受見”。
盡人就是再想要心存僥幸心理,再想要說事不過三、二能接受。
他也不敢相信,這是純粹的巧合。
“哪有如此驚悚的巧合?”
“我這是又被算了!”
消失狀態下,盡人抬眸望著意氣盡喪的未瘋,怎么也想不通眼下發生的這一切。
確實還有這么一個解釋:
未瘋是裝的!
他是故意讓自己拿到這玉簡的!
但要如此,他才是演帝吧?
他受的這些傷,看著就不像是他這個人這種性子能承受的。
“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徐小受……”
盡人感覺此刻自己的心理創傷,不比未瘋的小,他亟需本尊過來承受這一切,自己回去安平地釣魚。
他失控著搖頭,卻無比清醒地告訴自己:
“再選擇淡忘這些,很可能真要招致可怕后果!”
虛空島一役結束,圣奴大勝,圣神殿堂大敗。
他早將“虛空島,徐小受見”一事拋諸腦后——不過嚇人的玩意,多想徒惹噩夢。
現在……
“我干你大爺啊!”
想想不通,不想又不行。
盡人心劍術一開,將渾身走火入魔的魔氣吸納回體,瘋了似地將燙手的紫色玉簡扔出,就要隔空引爆。
他無法接受這么惡心人的玩意,再在自己掌心多做停留,哪怕一毫秒。
一想到方才自己拿著這破玉簡念了那么久的來自道穹蒼親筆的臺詞,盡人都覺得自己隔空受孕了——除了想吐,還是想吐!
狗日的道穹蒼!
狗日的天機術!
“咻。”
可還沒引爆,這枚名為“借口大全”的玉簡一脫肌膚,便化作一道天機紋光射了回來,射中了盡人的掌心。
“我淦啊!!”
盡人雙目瞪圓,無限驚恐。
他當機立斷,左手切右手,鮮血嗤啦間,整條右臂就給卸了下來。
翻來一看。
原來那天機紋光并沒有特殊的力量,只是化作了一個簡易、粗劣的圖案,紋在了掌心。
一個友好的“握手”圖案。
小手握大手,盡顯老朋友隔空會晤的熱情——流連忘返,去又復返。
世界,突然安靜了。
消失狀態下,盡人沉默了半晌,雙目有一剎失去了光,仿佛魂魄離體。
我,臟了……
腦海里,四象秘境行動前,香姨嚴肅的警告聲跳了出來:
“千萬千萬,不要小看騷包老道!”
關鍵我也只是口嗨,我從沒小看過他啊,怎會如此……
“咯。”
盡人一口后槽牙咬得咯嘣緊。
嘭一聲,他一用力,那條切下來的右臂就被捏爆。
眼神一狠,撲撲聲響,碎肉就被隔空焚燒殆盡,世間再不復尋。
“握手”圖案消失了。
構成它的力量是如此簡單,只用了一道天機陣紋,以至于它輕易從切下來的右臂的掌心上消失。
但這道天機陣紋蘊含的力量又是如此的可怕——它握進了盡人的心里。
“只是‘握手’?”
“僅僅如此?”
盡人不信邪,他不信道穹蒼的天機術真如此簡單,說不定暗中有什么力量滲透進了自己的身體,而沒有被察覺。
他光速搜尋自身,來來回回里里外外搜了不下十次,但什么特殊和異樣都沒有發現。
其實“圣帝Lv.0”的紡織精通也能看得出來,那道天機陣紋,只是一道天機陣紋,沒了就沒了,不可能還能滲透進入神魂。
但那鳥人道穹蒼連“虛空島,徐小受見”和“染茗遺址,徐小受見”都能搞出來……
這“借口大全”拐了山路十八彎后落入自己手里,就為了和自己“握手”……
誰信啊!
“你自殺吧。”
本尊心念傳了過來,言簡意賅。
盡人知道自己身上是有很多秘密的。
如果這具第二真身臟了卻找不出臟在哪里,確實自殺是最最好的選擇。
他哭了。
他哭著傳過去念頭道:
“可是老大,我真要自殺的話,那鳥人說不定計就成了!”
“他就用了一枚《借口大全》啊!”
“一枚玉簡,千里之外取敵首級有如探囊取物,而我們臨死之前卻連他的面都沒見著,就被握了一次手,就死了!”
“這是恥辱!傳出去,我們就是未瘋第二!我們,就是故事里的配角!”
“道理我懂。”徐小受認認真真糾正了第二真身的口誤,“但是老二,你要記住,敗的是你,不是‘我們’,這很重要。”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這個時候開始區分了?”盡人爆哭,“那換你來怎么辦嘛!”
“沒有如果,有也不換。”
“哇!有爹生,沒娘養啊!”
第二真身其實也就瞎哀嚎幾句,事有輕重緩急,他分得清主次。
染茗遺址行動可以失敗,因為意本不在此,而在麒麟,第二真身死了也還能再生。
可一身秘密要是被曝光,那就可怕了。
天知道神鬼莫測道穹蒼會用什么手段確定自身能力,方才玉簡可是跟著自己在消失狀態下待了好長一段時間。
可正當他要行屈辱的自殺之舉時,下方未瘋動了。
“嗬呵呵……”
這位黑衣老兒,突然撐著他的闊刀就站了起來,嘴里發出了慘淡又滲人的笑。
他猛然抬眸,青面獠牙,猙獰得如同一只瘋獸。
“殺死!”
“通通殺死!”
“只要全死,我,還是我……秘密,還是秘密……”
未瘋從地上鏗一下拔出了閻王宴。
這把暗青色的闊刀綻出了微光,刀身上的片片龍鱗紋被激活,亮起了血芒。
“通通殺死!”
未瘋仰頭一聲爆吼,澎湃而虛妄的殺意凝實,化作洶涌的血紅怒氣。
這股氣,氣貫長天。
它破開了染茗遺址入口處的巨石穹頂,轟穿了黑水澗的千丈深淵,絕斥黑霧,最后洞破了四象秘境的天。
“轟!”
血光現世。
四象秘境不論是試煉者,還是試煉官,亦或是偷渡者,盡皆見著此狀。
“天降異象,必有重寶!”
有人貪心方起,便聞九天劈下一道殺生成狂的怒音:
“通!通!殺!死!”
這道怒音裹挾血腥殺力,憑圣人一念,身與意合,意與氣合,三體歸一,化為實質,蕩擴四方,聞聲者無不瘋然。
便是斬道、太虛的試煉官、紅白衣,都當場失控,被殺意左右,一時揮刀屠戮左右,待得兵戈之音刺耳響起,才幡然而醒。
那些先天、宗師的試煉者,更是不堪。
弱者聞聲,七竅迸血,萎靡倒地。
強者失智,尚能行動,走火入魔。
直至四象秘境的高天及時現出一道帶著圣輝光暈的白衣身影,一揮手,給全體試煉者套上了光盾。
這股血腥殺意的影響,才勉強算作斷掉。
然傷員救治問題、各自心理被圣力影響問題等后續治療,都成問題。
衛安是真怒了。
可現在他是一刻都不敢離開四象秘境了,生怕自己前腳一離去找道穹蒼,后腳這里再會發生些什么幺蛾子。
這分明是殺神未瘋的殺意!
這回道穹蒼若不給出點交代,他說不過去!
只是……
“怎會如此突然?”
半圣不能在圣神大陸火力全開,這規則就是圣神殿堂制定的。
而連圣神大陸都不行,異次元空間自然更不行,三帝行事,更加要有個度。
“‘殺生念’都出來了……”
“下一步,不會是‘殺神領域’吧?誰惹了這個瘋子?”
桂折圣山。
“三十六號陣眼,周讓就位,我們受到了圣力襲擊,這股力量……”
“一百二十二號陣眼,趙城就位,我這里也受了影響,但我很快擺脫了殺意……”
“三號陣眼,程渙就位,是、是未瘋出手了嗎,我們需要撤離嗎?”
“染茗遺址,北北就位,道殿主,我卡在黑水澗中間了,接下來該怎么走?”
只一剎,天組作戰頻道傳來了無數傳訊。
穩坐釣魚臺的道穹蒼只是笑著,手指一動。
所有上報的人都得到了回應,心緒有所平復,知道有殿主在,事情就亂不掉。
“染茗遺址,北北就位,道殿主,我這里靠得太近了,未瘋前輩,好像瘋了……”北北急切。
“怎么說,怎么說,我是月宮離,我現在在四象秘境外,小姑娘你怎么卡黑水澗了,你倒是說說細節啊,我現在很無聊。”
“染茗遺址,北北就位,月宮離前輩,我聽到了……”
“你聽到了什么?”道穹蒼的聲音介入。
“呃,北北什么都沒聽到。”北北驚醒未瘋前輩也能通過頻道聽到自己說話。
“那就等著,靠近一些,但不要被‘殺神領域’發現,好好看,好好學。”
殺神領域?
這東西,暫時沒看見啊?
所以接下來未瘋前輩必會大肆出手?
一切,都是道殿主提前計劃好了的?
“好……”北北驚疑應了一句。
“道穹蒼,你有病是吧?我現在這么無聊,你不讓她說……”月宮離的聲音很突兀就從天組作戰頻道中消失了。
道穹蒼回復完一切,眼珠子一轉,唇角一掀。
他看向了愛蒼生,又快速挪回了頭,但又再看了一眼,再挪回頭,動作幅度很小。
他的手指撥弄著天機司南上的星勺,指尖動作比平常要快,要更無意識。
“說。”
愛蒼生頭都不回,大道之眼卻看到了這一切。
人都是有分享欲的,道穹蒼也不例外。
他這幅舉動,分明是發現了什么驚天大秘密,以他心性都有些壓不住,想要分享。
想來,必和突如其來,破開弓羊山的殺生念有點關系。
“你還真是眼尖。”道穹蒼失笑一聲。
“不是眼尖,只是不瞎。”
“好吧,不瞞你,我發現了個可怕的東西。”
“什么東西?”
“看到這個了沒?”道穹蒼一沾杯中水,滴在了桌面上。
愛蒼生偏頭望來,那只是一滴水,透明、純凈、普通,沒有任何特殊。
“宇靈滴加入了圣奴?”愛蒼生驚而抬眸。
“呃。”道穹蒼神情一滯,無聲嘀咕,“你還真是天馬行空……”
“不是?”
“不是。”
“那是什么?”
“這是水啊,你看不出來?”
“……”愛蒼生沉默。
道穹蒼指尖一跳,一個天機陣彈了出去,桌上之水的時間流速開始變快。
很快,它就自然蒸干不見了。
“現在呢?”道穹蒼饒有興趣地問,眸底隱含激動,“你看到了什么?”
“……”愛蒼生保持沉默。
“它不見了!”道穹蒼果然不需要回答,一拍大腿,自個兒就興奮得站了起來,完全失去了平日里的莊重和嚴肅:
“它不見了!”
“它竟然不見了!”
“它消失在了這片天地之間,卻又本質存在……我的蒼生大帝啊,你知道,它是怎么不見的嗎?”
愛蒼生嘴唇一張,憋了好久,才憋出一句話來:“天機術別研究太深,小心哪天未瘋沒瘋,你先瘋了。”
道穹蒼于是平靜坐了回來。
他確實也是一個有分享欲的人,但他的分享欲,十分節制。
“愛蒼生,你真不好奇嗎?”
“說。”愛蒼生本來不甚好奇的,現在是真想知道為什么一滴水能讓道穹蒼如此失態了。
水,不是宇靈滴的話……
宇墨,其實是雙面間諜?
還是說,宇墨他爹都揭棺而起了?
道穹蒼下巴一揚,慵懶地靠在了座椅靠背上,斜了愛蒼生一眼后,吊足了胃口,才道:
“天機,不可泄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