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月盡,榴月初,近午的太陽已有烘烤大地之勢。
大宋開封府,承平日久的阜盛都城。
此刻,汴河兩岸的涼棚飯鋪正是一天里最忙碌的時候。這些棚子自是比不得中上等的酒樓食肆般模樣體面,做的不過是商販走卒、力夫游民的生意,賣的吃食倒也五花八門。
羊油韭餅,芥辣粉,糟魚糟蟹,腰子湯面,煎豆腐,炙茄子……葷的、素的、酸的、辣的,各種香氣,經了高溫和東南風的助力,呼啦啦慷慨地四散彌漫,引得汴河上的船工們也伸長了脖子,紛紛高聲贊道:“香煞人也!”
灰葛短衣的小伙計阿四,從飯鋪里鉆出來,頭上頂個扁扁的大竹篋,急匆匆往汴河下游的東水門方向跑。
雇傭阿四的這家飯鋪,專做煎下水,尤以煎豬大腸出名。肥腸切段,將將炙到斷生,油潤潤的,蘸上店里秘制的醋齏醬,肥而不膩,葷香與素味交融,教人滿足得很,為了吃第二口,神仙都不稀罕去做了。
羊腿豬排,在本朝可不是賣苦力的漢子們能隨隨便便吃得起的。好在有錢人家自視口味高潔清雅,肚子腰子上桌也就罷了,豬大腸則哪里進得宅門。
富人們看不上的下水,成了窮人們滿足口腹之欲的福利,一份煎豬腸不過十幾二十文,卻美味誘人,油脂又足夠,自然熱銷。
刻把鐘點前,幾艘船的船工們都隔空喊話,定了這家的炙肥腸。店東家熟能生巧,眨眼間已將炙得火候正佳的豬腸和蘸料,用箬殼一份份包了,碼在篋簍里,交予阿四。
汴河上往來的大型船只,到了橋下要收折桅桿方可通過。白日里航道擁擠,船家須費時排隊。
阿四自從在飯鋪做了伙計,幾年來送餐無數,早已摸準了腳程節奏。莫瞧他沖出飯鋪后的十來步麻溜得很,那是做給東家看的,證明自己是個多么勤快的雇工而已。
實際上,行過幾株柳樹、一個船塢后,阿四的腳步就放慢了。
定餐的幾只漕貨船,很快出現在阿四的視線里。阿四估摸著它們須一炷香的辰光才能收桅過橋洞,便懷著悠閑的心情在大柳樹下的石墩子上坐了,覷著那些結伴出游、絡繹行過的小娘子們,飽飽眼福。
忽地一陣喜樂喧鬧聲自街巷處傳來。阿四忙扭身,伸長了頭頸。
老天遂了他看熱鬧的心思,一支紅彤彤的花轎隊伍果然拐到了汴河邊的大街上,恰往這里行來。
雖則街上摩肩接踵,但人們此刻儼然是脂粉店里做買賣——君子成人之美,好歹將街面讓出四五分,教這喜嫁隊伍平順且威風地通過。
又有那懂門道的浮浪子弟或嚼舌老嫗,指點道:“你們瞧嗬,喜車外只見媒人娘子,并幾個養娘(宋時“婢女”的通稱)和小廝,不見新郎倌騎馬領頭。這女方,定是高攀,男方那頭定是不太瞧得上這門親事。”
阿四卻只直勾勾地盯著那喜車上的綺麗茜紗。
須臾又恨恨哂道:“俺今年才開始領工錢,每月也只八百文,雖說吃住都在飯鋪里,但一年攢不下十貫的日子,不知何時才能娶到娘子。”
他暗自悻悻之際,眼前的喜嫁隊伍卻停滯了。
原來是一群纖工正蜂擁而聚,由軍士模樣的人呼喝著分派次序,準備為一艘漕運官船拉纖,故而阻塞了道路。
阿四自嘆命賤,沒了看熱鬧的心情,遂站起來,單手拍了拍屁股,準備繼續送他的豬下水去。
陡然間,只聽身后幾陣驚呼,尖利的老年女聲摻雜著紛紛而起的清脆少女之音。
阿四被驚得一哆嗦,抓穩了篋筐,回頭望去。
正看見那頭戴喜冠、一身青綠袍服的新娘子,三步并作兩步地,往橋頭的木柱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