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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吃碗貓耳朵才有力氣教訓人

  乍一見到這碗貓耳朵疙瘩湯,姚歡心頭不禁五味雜陳。

  她雖然不是浙江杭州人,但太熟悉這道點心。

  清水燒開,倒入火腿丁、香菇丁、上漿的小河蝦仁。煮出那種走獸水族加上菌菇的復合型濃香后,再將揉了多次、尚未發開的面團捧在手中,揪下姆指蓋兒大的一小塊,一搓一捏,變成貓耳、猴耳的形狀,撒入鮮湯中。笊籬須不停地攪動這一鍋好料,防止小面團沉底糊鍋,以免玉雪可愛的貓耳朵變成黑黃的焦耳朵。

  這道貓耳朵,是杭州城特有的點心。據傳乾隆下江南時,一日正登上杭州城隍山飽覽西湖美景,突遇豪雨如注,眾人忙擁著皇帝尋了山間一戶民舍避雨。雨下個不停,乾隆卻餓了,想吃面條。民舍主人不會搟面條,就拿面團捏成小朵,與火腿菌菇等做成一鍋疙瘩湯獻上。

  乾隆好奇,打問這道點心的名字,主人正巧看到自家貓咪經過,便諏了個名字叫作“貓耳朵”。

  貓耳朵的湯底,火腿、香菇、小河蝦是必備的,其他輔料則可葷可素,由著食客的喜好來。若加豆子,須端午前后應季的嫩豌豆,一來易熟,二來清鮮。現代有些飯店酒樓拿那種進口的北美青豆濫竽充數,節約了成本,卻給好端端的貓耳朵湯底帶入了草腥氣,而這種木木然的草腥氣,本地小豌豆是絕對沒有的。

  再若講究些,將海參或干貝切小粒添入,也不錯。

  姚歡記得,前世里,那個給自己帶來過極致歡欣和深刻傷痛的人,帶自己去了很多次西湖,春夏秋冬,晴雨雪月。他說過,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

  他給她講這座湖山勝景的江南都城的典故,更因知曉她是個饕餮客,于是帶她嘗遍地道的大菜與小吃。加了海參和干貝茸的貓耳朵,便是他帶她吃到的。

  海味是把雙刃劍,加在菜肴點心里,是錦上添花還是弄巧成拙,全看這海味的質量。他帶她吃到的貓耳朵,海參選的是刺參而不是烏參,不似烏參那般軟爛無筋骨,刺參發得又很到位,嚼勁十足。干貝茸呢,柱絲飽滿彈嫩,泛著悅目的淺琥珀色,當真與河蝦仁一道,海鮮河鮮強強聯合,貢獻出水族的驚艷本味。

  姚歡見他愛吃這道點心,覺得又有何難,便買了上好的金華東陽的雪舫蔣火腿,又自己學著發制刺參,不過練了四五次手,做出的貓耳朵就已教他吃得愛不釋口。

  他們終于不用加班的夜晚,窩在小小的家里,一人吃一碗葷素與主食都齊全的貓耳朵,將轆轆饑腸熨帖舒服了,再開罐麥啤,就著姚歡拿手的檸檬雞爪,觀片或看書,偶爾抬頭相視一笑,真是神仙般的日子……

  借問琴書終一世,何如旗蓋仰三分。

  在更大的誘惑前,等閑變卻故人心。

  姚歡不想再回憶下去,人都穿到一千年前來了,心還留在千年后干啥呢?

  她于是將注意力放到品嘗眼前這碗面點上。沒有海參和干貝茸,但是筍丁加得真妙,豌豆也恰是這個季節的時限菜蔬,最贊的是里頭的火腿,竟與后世最好的蔣腿味道一模一樣。

  方才聽姨母也管這點心叫“貓耳朵”,此刻嘗到的又是正宗浙派火腿,所以可見,后世的說法也如很多自媒體一樣不靠譜。

  什么乾隆皇帝下江南才誕生出貓耳朵的佳話,什么南宋抗金名將宗澤的軍隊接受百姓犒勞的豬腿、吃不完才發明了火腿,明明這北宋哲宗年間,就有貓耳朵疙瘩湯和口感非常成熟的火腿了嘛。

  堂屋里,眾人太太平平地將這頓晚膳吃落肚去,面色都舒坦好看了些,沈馥之才開口,向楊管家打問起姚宅的變故。

  楊管家瞧了瞧剛放下湯碗的孩子,沈馥之當即了然,有些話怎好當著娃娃講,于是對美團道:“哥兒今晚左右是留在此處的,你帶哥兒去洗洗,先哄他在東廂書齋的榻上睡了。”

  美團應了,起身去領姚家弟弟,弟弟言聽計從,像個小猧子似的乖乖跟著美團走,只是望向姚歡的目光中,分明仍是一個小娃娃對至親的依戀。

  姚歡本能般地朝他溫柔笑笑,心中暗道,看來在姚宅里,姚家姑娘和她這同父異母的弟弟,關系還挺親睦的。

  楊管家深嘆一口氣,道:“阿郎在慶州便續了那婦人做繼室,初時,她看著阿郎的面子,也未太苛待歡姐兒。去歲阿郎歿了,不過三個月,俺就覺著,她不大對勁兒。但俺一個下人,仰著主母一口飯吃,一方檐角棲身,怎好多嘴過問。”

  沈馥之冷笑:“楊翁,月有陰晴圓缺,人有親疏遠近,先且不論那惡婦偷漢子和賣房的污糟事,就說歡姐兒被那惡婦伙同官媒娘子嫁去曾家,你姚宅的管家難道心里沒個數?”

  “你是姚大郎娶俺姐姐時就給他當差的老人了,俺姐姐活著的時候,虧待過你嗎?歡兒母親當年,從慶州來開封俺這里探親,自己舍不得置辦衣料,倒不忘給你屋里頭的帶兩件上好的紋錦褙子。你呢,你是怎么對她留下的嫡親閨女的?那惡婦囚了歡兒,她連你也一塊兒捆了嗎?”

  “你是個男子,平時進出采買恁多機會,不會想法兒偷偷給俺報個信去救人嗎?俺看親迎那天,你還穿得挺體面地,把歡兒往曾家送嘛。”

  沈馥之調門兒不高,但連珠炮似的詰問句一個接著一個,說得氣吞山河般教人無法反駁。

  姚歡眼見著楊管家好容易恢復人色的面孔,又變得尷尬愧疚,心道,姨母就是姨母,一碼歸一碼,她要幫襯你的時候,一副菩薩作派,她覺得有理由懟你的時候,那臉一抹,活脫脫一個女煞神。

  楊管家的面龐,漲紅得像塊豬肝,垂目撇嘴間,于慚愧之外,又見了委屈無奈。

  “姨母說的對著哩,俺真是,咳……”

  他轉向姚歡,緩緩道,“歡姐兒,俺看著你長大,你是個好孩子,俺此番確是一百個對不住你。去歲阿郎走了,俺幫著你繼母操辦完喪事,她就與俺說,家里孤兒寡母,不方便再容留男仆,要趕俺回老家。你也曉得,從前黃河發水,俺婆娘、兒子媳婦、并一對孫兒,都淹死了,姚家不容俺養老,總得給俺一筆養老錢吧?阿郎走得急,沒留下個話兒,你那繼母見我要錢,就,就提了個條件,就是,就是你的親事……”

  他囁嚅著說不下去。

  也不用說下去了,沈、姚二人豈會不明白,姚歡的繼母,就是拿養老錢要挾,讓楊管家一起瞞下逼嫁嫡女的事。

  沈馥之開腔道:“最毒婦人心,女子要是鐵了心算計,你們男子不也傻乎乎地往坑里跳?你瞧,現在惡事你也摻和了,錢呢,也沒領著吧?一夜之間連個棲身之所都沒了。”

  楊管家埋頭不語。

  沈馥之任堂中的氣氛沉默壓抑了半晌,方又道:“楊翁,論歲數,你也可作俺叔伯輩了,俺并非要教訓你出氣,而是,而是你們這些男子,怎地就不明白,與那心地不良的人,是不能做交易的,更不能替他們當幫兇吶!”

  嗯?怎么個意思?姚歡掂著姨母說話的路子,“你們這些男子”,這好像,好像是又說起投了蔡京門下的姨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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