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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跳槽的小內侍

  小內侍梁師成,從畫閣走出來透口氣時,西園雅集的宴席已結束。

  他望見溪邊長案處,王詵府里的仆婦們忙碌收拾,才忽地感到那種慌慌的餓意從腹中竄上來。

  梁師成轉身走回閣子里,抓起瓷碟中的碧澗蓮蓉米糕,塞進嘴里猛嚼幾口咽下,滿足地“呵”了兩聲。

  駙馬府的點心,真好吃,不知比比宮里的如何。

  自凈身入宮,我還沒吃上過太后或者官家賞的糕點呢。

  梁師成落寞地想,又一只手小心地接著米糕屑,踱到案幾邊,盯著自己剛剛完成的臨摹畫作欣賞。

  驀地,一個柔悅中透著威嚴的女聲在身后響起:“梁書記畫完了?”

  梁師成忙轉頭,躬身向聲音的主人行禮:“張尚儀,小的剛剛畫完,實在是餓得狠了,才……”

  一見張尚儀身邊竟還站著遂寧郡王趙佶,趕緊又將腦袋伏得更低些:“郡王,小的,小的是翰林院書藝局梁師成,給郡王行禮,郡王安康。”

  尚儀局張氏,銳利的目光順著自己高挺的鼻梁溜下來,落在梁師成的網紗冠帽上。

  “梁書記,你是跟我來臨畫的,又不是去開封府坐牢,若餓了,這些點心自可隨時拿來吃。”

  “回張尚儀,小的見到荊浩這風貌雄渾的雪景山水圖,就好像見了仙界神物,一臨起來,哪里還舍得挪開眼睛,畫完了,才,才覺得餓。”

  張尚儀聽了,眸色一松,眼底泛上來的森然之氣漸漸散去,轉向身側的遂寧郡王趙佶道:“郡王,他就是書藝局鄭待詔提起過的姓梁的孩子。”

  她眼鋒瞥了一眼梁師成,又瞥了一眼案幾上的畫作,對趙佶補充道:“身子骨是弱了些,但那筆字,那手畫,在宮里頭,莫說是讀過書的都知內侍們,便是翰林院的待詔,也不敢小覷了去。”

  十四歲的遂寧郡王趙佶,微微一笑,款步邁過來,細看了一番梁師成的臨摹之作,亮出還帶著幾分青嫩之氣的嗓子,開腔道:“確實不錯,你再寫幾個字,本王瞧瞧。”

  梁師成忙掏出雪白的帕子揩干凈手上的米糕屑子,提筆蘸墨,微微凝神思忖,便寫下一串兒字。

  “持節云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趙佶俯首一觀,笑得更開:“看不出來,你小身子小骨的,倒喜歡蘇學士這豪氣干云的詞句。唔,本王怎么瞧著,你的書風筆韻,也有些像蘇學士的字呢?方才那黃庭堅形容作什么來著?石壓蛤蟆,哈哈,哈哈……唔,不過,本王還是喜歡細瘦輕逸的,頂好如青竹之骨,字形里透著畫意。。”

  梁師成怯怯地道聲“是”。

  他的一顆心,實已跳到了嗓子眼。

  張尚儀所說之事,能成嗎?

  卻聽張尚儀婉婉道:“郡王也覺得這孩子的字,有蘇學士之風?咳,翰林院不止一位待詔這般說過。更稀奇的是,今日我帶他來王公府上,王公見了,竟覺得,他連長相,都有些像蘇學士。”

  趙佶聞言,帶了幾分輕蔑的語氣道:“姑父這話,幸好未曾教那蘇二郎聽去。張尚儀也看到了,那蘇二郎,認的什么義妹被晏公多瞧一眼,他都要跳出來,貓兒炸毛似的。姑父若說他父親和宮里內侍一個相貌,他還不得拂袖而去吶。”

  趙佶因一早來時就答應了姑父王詵,將那來罵山門、卻險些被棗兒噎死的公主乳母捎帶回宮,故而散席后,滯留園中再徜徉景致一番,順便參研參研西園的那些假山造景。

  這個黃公、那個晏公的走后,趙佶向王詵討要李清照留下的《桂花詞》,卻被王詵若有深意地回敬一眼、婉拒了。

  趙佶故而少年心性上來,背地里非得揶揄姑父王詵幾句。

  梁師成仍是低著頭,只暗自品咂。

  這遂寧郡王,果然和張尚儀不太生分的樣子。嗯,不僅不生分,甚至可以說沒什么避諱了,在一個五品女官面前這樣編排自己的駙馬爺姑父。

  他正思忖著,趙佶忽地壓低了聲音,與張尚儀道:“尚儀到底是看著我長大的,明白什么樣的小廝,才配得做我的身邊人。那高俅,姑父似乎很倚重他,我就先不開口了。這一個能寫會畫的嘛……”

  趙佶將袍袖背到后面,彎腰去逗梁師成:“哎,你瞧你這戰戰兢兢的樣兒,張尚儀這般和氣的,你跟她出來都不敢怎么吃東西,定是在翰林院被欺負慣了。不如,來本王身邊伺候著吧?”

  梁師成如聞天籟,簡直不敢相信。

  他倏地抬頭,望向張尚儀。

  但見這已到中年卻愈加美貌動人的五品女官,面上現了慈色道:“傻孩子,還不給郡王磕頭。”

  入了申時正,風中的涼意陡增。

  畢竟夏去秋來了。

  曾緯騎著雪青馬,走了百來步,對跟在身邊的曾府小廝道:“你先回府,我須跑一趟國子監。”

  這小廝是個極為伶俐的,知道四郎定是有什么事要辦,不讓下人跟著,遂喏喏道:“四郎今日吃了酒,騎馬務必小心,若有什么閃失,小的只怕要被揭去一層皮哩。”

  曾緯略有些不耐地沖他揮揮手,小廝忙伏在馬背上行個大禮,一抖韁繩,策馬離開。

  曾緯瞧他跑遠了,翻身下馬,牽著愛駒閑步而行,又走回了王詵府邸附近。

  他站在一座小寺門口槐樹下的食攤兒后,遙遙望著王府前的情形。

  先是張尚儀出來,帶著那個懷抱畫軸的青衣小內侍,鉆進馬車。

  片刻后,王詵陪著趙佶和一個白發老嫗,亦步出門來。那白發老嫗,想必就是今日高俅說起的公主乳母,現下望去,這老婦撿了一命,竟還是氣未消似的,徑直登上了遂寧郡王的雕車,倒是遂寧郡王,還回頭與王詵作揖道別。

  曾緯又等了一炷香的時間,才見到沈家人出來。

  他看到沈馥之滿面喜色地與高俅說著什么,姚歡則安靜地跟著,有些縮脖子佝背的姿態,略顯得精神不濟。

  她是穿少了覺得冷,還是忙碌一天太累了?

  曾緯直勾勾地盯著那個纖麗的身影,默默地猜測。

  他多希望,此刻看起來自由來去的他,回到這里,是在等她。

  帶她去東大街的夜市逛逛,或者去汴河邊看看那些燈火通明、恍若仙舟的游船。

  或者帶她去帽衫兒店,挑幾件衣服首飾。

  她每次出現在他面前,穿得都像個不夠顏色畫的摩喝樂泥人兒,就算頭一次去曾府,穿的錦衣,也是暗沉沉一片。

  她若換上這個年紀的女子常穿的水紅杏黃湖綠的衫子褙子,比如今日李格非那千金一般,定會更加好看。

  曾緯胡思亂想一番,直望見沈家的騾子車也走沒了影兒,才輕輕嘆口氣,離開了大槐樹,去見他要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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