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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曾四郎的外賣

  邵清迅速地品咂出,蘇迨提到父親蘇軾的成名作“圣散子”藥方時,既沒有驕傲,也不見揶揄,只是表現出認真而平和的否定。

  他不免有些吃驚,帶了一絲恭謹道:“這幾口藥鍋里,用的,確實不是蘇學士的圣散子方,因在下研讀了沈公的,甚是嘆服沈公對醫方與藥理的看法,故而參照沈公的著述,煮了正柴胡湯、止瀉痢湯,方子里頭,正柴胡湯與小柴胡湯有別,只是柴胡、甘草、赤芍、生姜。止瀉痢湯則以旱蓮草為主。”

  蘇迨點點頭,向邵清拱手道:“先生不必多慮,你這方子,蘇某并無異議。同時,蘇某對于家父的圣散子方,也絕非一味維護。前日,我去了一趟惠民藥局,昨日又在城中幾處施藥攤頭探訪了,亦是勸人,若有心避疫,最好莫亂用圣散子方。”

  邵清見蘇迨如此坦誠,遂越發放心地直言請教:“這卻是為何?”

  蘇迨道:“家父在黃州與杭州時,用圣散子方抗疫。彼時乃春寒料峭之際,南方濕冷不堪,百姓因饑餒而體弱,發寒疫者不可計數,家父以這圣散子方救活了不少人,我親眼所見,確非家父為了沽名釣譽而虛奏朝廷。然而,父親本非醫家,因這圣散子方的奇效,便認為這方子可防百疫,甚至無病者最好也服用幾帖,我就存了疑,這世上哪有如此神藥?”

  他說著,湊近邵清的藥鍋子聞了聞,又道:“當年黃州與杭州的疫情,或因濕寒凍餒、淫雨侵浸引發,圣散子方里多為辛溫大熱的草藥,既不違南方百姓的體質,亦可稱為對癥下藥。然而此番災情,乃因洪水之故,水退后開封城污穢不堪,防瀉痢避瘟毒,才是開方子宗旨。圣散子方里的藥材,有附子麻黃等物,若受疫者本就體熱,豈可亂用的?”

  邵清和蘇迨,這般你來我往地進行一番技術問題討論,姚歡凝神傾聽,試圖弄明白。

  她估計,他們的議題,大概就是,對于春季流行的病毒性感冒,和對于災后細菌爆發的疫情,防治的方子應有所區別。

  不過,說到這個圣散子方,姚歡并不陌生。

  原因也簡單,所謂久病成醫而已。

  她上輩子死于肺腺癌,而在腫瘤科住院期間,她做過醫學事業的小白鼠,嘗試過院方與醫藥公司組織的試驗,便是用歷史上流傳下來的蘇軾“圣散子方”,聯合抗癌西藥“吉非替尼片”,對肺腺癌進行治療。

  那次臨床試驗顯示,這種中西醫結合的療法,對于減少靶向藥物給姚歡帶來的不良反應、提高患者的治療依從性有很大幫助。所以姚歡在記住中藥不應被一味污名化的同時,也記住了“圣散子方”這個名字,以及推廣它的是哪位歷史名人。

  只是,如此看來,要說圣散子方能夠包治百病、殺滅水災后因衛生系統崩壞而出現的大量細菌,確實是蘇軾自己有些膨脹了。

  古人嘛,不了解病毒與細菌的區別,不具備后世的流行病學知識,亦不能多苛責。

  這是人類知識體系進程中的必然階段。

  真正讓姚歡覺得可貴的是,蘇迨,對于自己父親曾經取得的“光榮事跡”,沒有一味吹捧,而竟然保持了鮮明的質疑和反思。

  特別是當邵清與他說了沈括在中的藥議觀點后,蘇迨對于沈括區分草藥根莖葉不同部位的藥性、以免妄用令病患中毒的做派,十分欽佩,很有些感慨父親蘇軾在醫方上的不夠嚴謹。

  姚歡聽著聽著,聯想到史料中的部分記載,倒覺得,蘇迨此君,或許文學造詣無法望其父親項背,然而這份看待萬事萬物懂得摒棄沖動與浪漫、冷靜地具體問題具體分析的素質,更像他的叔父——蘇轍,是很可以經邦濟世的。

  蘇軾是當之無愧的文豪,蘇轍則有宰執之才。

  可惜,熙寧變法后,王安石的東西,成了顯學。

  與姚歡的感受一樣,邵清也對第一次打交道的蘇迨,十分投緣。

  邵清雖語氣始終和淡平靜,但聊興漸濃,與蘇迨談到最后,已互相問了表字,以表字稱呼對方。

  若不是陸續有百姓聞到湯藥味道、前來向這位郎中模樣的年輕人問診,只怕他二人能從當世的一些醫書藥經,一直聊到神農嘗百草嘗的都是些啥。

  沈馥之和姚歡正準確回到粥攤去干活兒,美團卻小跑著過來,拉拉姚歡的衣袖。

  “歡姐兒,歡姐兒……”

  美團喚得小小聲,也不說何事。

  沈馥之亦轉頭,看著自家婢子道:“領粥的簽子,又發亂了?”

  “不是……”

  美團搖搖頭,脧了兩眼邵清和蘇迨,見一個正在看病患的舌苔,一個悶頭細看湯藥的顏色,想是無暇聽見,便壓了嗓子與二位女主人道:“曾公子,在那邊馬車上。”

  姚歡覺得大白天的,自己就像一只賊兮兮偷雞的黃鼠狼,進馬車如進雞窩,噌地就溜了上去。

  里頭,曾緯正在擺弄食盒,見了姚歡,面上原本復雜的神色倏地一抹,帶著喜悅又顧惜的笑容,溫存道:“特地去遇仙樓做得的,拿來你吃。”

  姚歡往車座上漆木盒子里的碗碟瞧去。

  雪白的冒著熱氣兒的炊餅,肉香濃郁的清蒸羊羔肉,切得細、燴得油潤潤的豆芽菘菜絲,一缽滿滿的鵪子湯,還有兩碟蜜餞果子。

  如此豐盛的外賣!

  “凈過手么?”曾緯問。

  “嗯?”

  “算了,出門在外,顧不得講究這許多。你先喝碗鵪子湯暖暖身,我讓廚子多加了幾顆老姜,幸辣味或許蓋了鵪子的鮮味,卻是能抵御風寒疫氣,你且將就飲了。”

  曾緯邊說,邊用白瓷勺子舀了湯,遞給姚歡,還不忘說句“放心捧著,這一路顛來,已不燙了”。

  盯著姚歡一言不發、似有些拘謹地喝了幾口熱湯,曾緯又拿筷子將炊餅掐成幾小塊,摻了幾塊軟爛的羊肉碼放在炊餅塊上,與姚歡換回她手中的湯,輕柔道:“羊肉暖身補氣,身子夠暖,百毒不侵,你施粥難免與骯臟之人打交道,莫用手沾炊餅,直接以筷箸夾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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