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一首琴曲。
春秋戰國時的楚人伯牙,琴藝高超。一次,雨過天晴,他在漢江邊鼓琴,心中想到高山聳峙,彈完,卻聽在旁靜觀的一位樵夫道:“巍巍兮若泰山。”伯牙再鼓一段,那位樵夫又道:“洋洋兮若流水。”
這個樵夫叫鐘子期,被伯牙視為自己的知音。后來,伯牙聽說鐘子期死了,哀嘆世間再無懂自己琴曲的人,自己又何必再撥響琴弦,遂摔碎了自己的琴。
姚歡上輩子,業余學的是箏,聽老師說過,琴曲的已失傳。箏曲的則有好幾個版本,浙派記譜與魯派記譜便大相徑庭,今日隔壁那位樂師彈的,是浙派記譜的一段。
此刻,聽得隔壁箏聲漸息,姚歡正欲問問李師師,她平時彈的琴曲,與箏曲版本的區別在何處,卻見李師師柳眉微蹙,面色肅然。
“是她,是她,從前她彈流水這一段時,每隔一個按音,左手都會更重一些。我問她為何,她說箏弦的音,與琴音比,本就過于柔媚,她喜歡撫箏時能少些陰柔之氣,大開大合,方能顯出流水的浩浩湯湯、波瀾涌動之意。”
這般喃喃道完,李師師起身,挪到墻角,貼著耳朵聽。
再高端的酒樓,包間的“墻”,也是薄薄木板,隔音效果并不好。
只是,箏曲停了后,李、姚二人只聽那廂此起彼伏的各色男子語音,卻聽不見女子的應答聲。
姚歡正疑惑時,箏聲又響了起來,細細辨來,乃是一曲。
姚歡看著李師師道:“這是梅花三弄?也是古琴曲來的?”
李師師點頭:“我拜云山小院的姜太公習歌前,在一位內教坊出宮的樂師那里學琴。他的弟弟,則擅撫箏,收的女徒弟小我兩歲,卻先入師門,我喚小師姐。我覺得,今日隔壁撫箏的,定是小師姐。她雖習箏出身,卻更愛琴,故而所練箏曲,往往都從琴曲而來。并且,她彈梅花三弄,最后有一個用力的劈音,很是古怪,旁的箏人,不會用此法。”
哦,原來遇到同門了。
但姚歡閱讀著李師師的面部微表情,實在也辨不出她有什么驚喜之意。
也是,故人未必是好友,偶遇故人,也未必不亦樂乎。
雖然李師師到目前為止,看起來是個挺有胸襟的女子,但自己不清楚原委,還是不要湊上去說“要不要等她完事了,請過來敘敘舊”之類的話。
果然,李師師并未再說下去,又挪回了食案前,不知想起何樁往事,雙眉倒似擰得更緊,沉吟著飲了口酒。
然而,她酒杯還沒放穩,就聽隔壁吵鬧起來。
這一回,能聽見女子聲音了。
李師師面色一變,干脆起身,拉開隔間的門,探頭去看。
姚歡也湊過去,站在李師師身后,豎起了耳朵。
隔壁的門,也是半開著,那里頭的對話,瞬間清晰起來。
只聽女子語音冷冽道:“各位官人,民婦既然彈了你們點的曲子,自認音正意足,就請官人們賜一份琴資。”
一個男子粗重的嗓音響起:“音正意足?你好大的口氣啊!爺聽起來,怎么還比不上爺軍營里的小廝打刁斗帶勁呢?”
姚歡在開封住了半年多,已能聽出,這男子不是本地人。
緊接著,一個開封口音、嗓子細柔些的男子道:“你走吧,劉大爺不覺得好,我也不能賞你,劉大爺可是……”
卻聽那女子打斷道:“西軍功臣又怎樣,打贏了夏人,就可以回到開封城,光天化日地欺負自家平民女子了嗎?”
她話音剛落,“咣”地一聲,似是那房里什么東西倒了,緊接著便是那女子帶著怒意的“你們,你們”叱責。
李師師再無猶疑,邁了出去,姚歡忙跟上。
但見隔壁門口,一位年輕卻樣貌平平的女子扶著門框,身形顫抖,盯著自己的箏。
那箏顯然是被人從架上推落的。所幸此世的箏架不高,箏上只是掉了兩三個雁柱下來,箏身應未受損。
但,這也太過分了!
“小師姐!”李師師上前去扶那女子。
那女子轉頭與李師師四目相對,顯是認出了她,面上又怒又凄楚的神色,轉為驚愕,繼而化為一言難盡的復雜表情。
姚歡舉目往房中瞧去,但見統共三名男子。
一個面黑身壯,吊眼橫肉,年紀不到三十,看起來就像武俠片里那種智商欠奉的少俠。
第二個四十左右,圓臉短髭,皮膚看著雖也像久經日曬,但不太有粗豪蠢笨的莽夫氣質。
而第三個,則是只有十七八歲的兒郎,戴著交領幞頭、身穿竹青襕袍,顯然是文士打扮,只是一雙細長的眼睛里,露出乖精如鼠的神色,又混了幾絲油膩,教人乍見之下,很是不喜。
姚歡回憶,方才兩方吵架的對話里,出現過“西軍功臣”四個字。帶李師師去熙州的劉錫,阿爺是熙河和涇原二路的路帥,算來也是西軍的。而眼前這粗漢也是西軍的?也姓劉?
她望向李師師。李師師扶穩了小師姐后,也毫無怯意地盯著那看上去面相最兇、離箏最近的武人,只是,很明顯,她的目光表明,她并不認識這個人。
姚歡遲疑片刻,想去撿地上的幾個雁柱,卻見呼啦啦的,走廊盡頭的包間里,涌出來六七個頭戴儒巾、學子模樣的人,越過周圍出來看熱鬧的食客,徑直往這邊走來。
待近了,姚歡詫異地發現,好嘛,這里頭,一半人,自己都熟。
太學學生陳皓,他弟弟陳東。
而隱在另一個風姿俊雅的十四五歲少年身后,身量纖細、一張白皙小鵝蛋臉的,不是李清照,又是誰。
陳皓兄弟和李清照,也認出了姚歡。
那兄弟二人倒是立即與姚歡打了招呼,而穿著男子袍衫、只有十一歲的李清照,臉上明顯露出有些倉惶的赧色。
就像早戀少女遇到了父母的熟人。
姚歡還在納悶李清照怎么會與陳皓兄弟在一起,那清俊少年郎已邁上前,先沖屋內三名成年男子抱拳作力,然后朗聲道:“在下趙明誠,剛入太學,今日與同窗在此舉行詩會,敢問諸位,為何欺負這位琴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