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緯對著姚歡,挑明了自己憋了許久的火氣,一時之間暢快不少。
他盯著姚歡的貓兒般的杏眼,卻見那眼里,露出的并非聽懂他言下之意的慍怒,而反倒是,沉凝的若有所思之色。
曾緯不免有些詫異。
“歡兒,那邵清,不會是真的不顧你我已定情,仍對你說了什么一訴衷腸的話?”
姚歡望著他:“四郎,邵先生與我并非點頭之交、普通街坊,他幫過我不少忙,將汝舟教得很好,還與你一樣,救過我兩次。他還有仁心,有智勇,若蒙這樣的男子青眼,實在也是女子的好造化。”
曾緯蹙眉張嘴,星眸里閃現愕然。
她倒干脆當著自己的面夸起邵清來?
姚歡坦蕩地將對邵清的評價之語說囫圇了,才來回答曾緯的那個問題:“要說他說過什么傾吐衷腸的話,有。此前,汝舟無意中讓邵先生知曉了你我情定時,是邵先生勉勵我莫慮世俗流言,既決心屬意于你,便將慶州那段青梅竹馬的前塵往事深掩了,打起精神、快快活活地跟了你去。”
曾緯張著嘴漸漸抿起來。
還有這一節?
但他心頭的疑火卻哪里一時半會就熄了。
這姓邵的乃頗有城府之人,在女子面前作出君子雅量,再徐徐圖之、潤物無聲地扳回幾城,也不是難事。
曾緯的口吻平寧了三分:“歡兒,我自問不是胡亂猜忌的量狹之人。但你靜心想想,邵兄總是時時出現在你身側,他的刀、他的胡豆、他的各種方子和點子,哪樣不是順著你喜歡的路數來,若你是我,你難道不會生了警惕之意?”
姚歡覺得,情郎這幾句話,道理上,沒錯。
對,她也并非純血瑪麗蘇幻想者,從上輩子開始,她就最不喜歡藍顏知己曖昧來曖昧去的故事。
更不喜歡有些自命情種者,明明對方使君有婦、或者羅敷有夫,還要住到人家房子對面,整天寫詩獻去,四處宣揚“那是我的男神、女神”。或者到了智能手機時代,人家夫妻還睡在一張床上沒準備和離呢,就開始扮演精神情夫或者情婦,天天微信隔空談心。
可是,邵先生他,不是這樣啊。
雖然出于對他的尊重,姚歡肯定不會在不必要的場合,透露邵清過去的問名之舉,但邵先生他,確實曾經想娶自己這具身體的舊主人——姚家姑娘。
他不是曖昧,是錯過。
他一旦發現已有緣無份,也從無挖墻腳的猥瑣之舉。
姚歡于是執了曾緯的手,柔聲道:“你說的,我明白。但你今日既與我敞開了說,我也與你講講心里話。你我之間,完全不必牽扯邵先生進來,你我彼此有情,愿做眷屬,旁人在想甚么,有何關系?我只是,只是害怕曾府那深宅大院。你不也自己查出來了,你那大嫂和她乳母榮嫲嫲,對你侄兒的所作所為,當初甚至可以不顧我這個陌生人會不會真的被他發起瘋來弄死。”
“大嫂,我已經警告過她。母親,也是能震住她的。”
姚歡嘆口氣,又道:“還有晴荷早早做了你侍妾的事,我確實吃驚。或許因為,我是尋常人家的女兒,自小未見過妻妾成群的家宅,我姨母無子,姨父是個有品階的朝官,亦不納妾……”
曾緯努力而認真地聽到這里,胸中反倒一松。
說來說去,她還是醋壇子翻了。
但今天的談話,曾緯覺得還是卓有成效的。其一,是提到那姓邵的小子時,歡兒既不驚惶失措,也未惱羞成怒,顯然,不論那小子打的什么主意,歡兒心里,沒有被他撩動過什么。其二,弄明白了歡兒擔憂和躲避的緣由。
那有何難,待同住幾年后,自己與父親提出,分府而住不就行了。
屆時他袍服換了紅色,有自己的宅子,也是情理中事。那韓忠彥難道一直和韓琦住在一塊兒?那蘇迨難道一直和蘇軾住在一塊兒?
至于晴荷,歡兒實在不喜歡,送回母親魏夫人院里就是。
曾緯剛想開口,對著心愛的女子拍板這兩件事,卻聽姚歡繼續道:“胡豆榷貨,是官家吩咐下來、樞相亦要督辦的,我怎好懈怠?鰲蝦在金明池外托人試養,我想的乃是,給自己攢些嫁妝。再說,若飼養得法,我便干脆買幾塊系官田產,彼處好比是將來你我的莊園,所得除去要交給朝廷的租賦外,亦能貼補家用,不好么?京城官眷里,操持家中田產的,也不少吧?”
這番話,說得四郎心氣兒順了不少。
她到底是個孤女,性子又有些剛烈要強的底色,不愿依靠姨母。聽那最后幾句,更是已為將來做他的妻子時如何持家而打算。
曾緯又憐惜,又滿意,方才一身炸起的毛,一根根地被擼平了。
“你這話說得,莫非我為官便止于八品,掙不得幾貫俸祿,還須靠你這些鰲蝦養家?”
他雖揶揄著,語聲和目光卻都恢復了軟洋洋的溫煦。
“歡兒,今日是我不對,這陣子,等著禮部放榜,我的心緒難免急躁了些。知道你一心等著做我的大娘子,我就放心了。來,再剝幾只鰲蝦把我吃。”
曾緯的歉意與和解姿態,給了姚歡別有一番滋味的欣然。
在她內心隱秘的角落,有一種錯覺,自己似乎能在這個時空治愈曾經的情事困厄。
她錯覺自己漸漸擁有理解男子心思的癥結所在的能力,以及懂得如何與自己喜愛的男子有效溝通的能力。
送走曾緯,姚歡回到堂中收拾蝦殼。
隔壁樓梯幾聲咚咚輕響,徐好好出現在門口。
姚歡一愣:“你在?怎地未聽見箏聲?”
徐好好笑道:“你不也沒開門做買賣?”
姚歡微赧:“是我們說話聲音太大,吵擾到你了?”
“每日晨間,你這樓下就像文德殿開早朝一般熱鬧,我和師師,也沒嫌吵吶。”
徐好好踱進來,瞥了一眼蝦殼,道:“這就是你說的鰲蝦?師師從前的護院,那個王犁刀,和他渾家幫你養著?”
“嗯,想試試,塘中養蝦,田埂種桑,不知有幾分收成。”
“又一個要先花本錢的買賣。姚娘子,從下月起,你的四貫賃錢,不必出了,拿去給王犁刀吧。”
姚歡住了抹桌子的手。
徐好好道:“若不是遂寧郡王又給我和師師引薦了幾門宗室,送來幾個孩子學歌學琴,我們也充不了這樣的闊氣。師師說,姚娘子你是能做大事的,那王犁刀呢,她更曉得,是個面相憨厚、心思機靈的,保不準,你們搗鼓這些,真的有朝一日成了事,比汴京的豬行魚行排場還大。你便將我倆的賃錢,記上利息,回頭還給我們就成。”
姚歡沒想到,原以為徐好好是個清高、沒商業頭腦的女文青,不想出來自己干了小半年,也開始接地氣起來。
徐好好誠然道:“姚娘子,你身上的勁頭,教我佩服。說來有意思,我彈了十年的箏,卻是你給的那個譜子,越來越讓我喜歡。原來絲弦也可那樣撥弄,不只是柔寧淡遠、流響出疏桐,亦能鏗鏘有力、一覽眾山小。我們女子的日子,就和琴譜一般,并非只一種法式。現在想來,當初求慕一位男子而不得他青睞,我竟會心性陰沉古怪這許多年,實在無謂。”
姚歡道:“莫這般說。曾為一首曲子癡迷得如飛蛾撲火般,不是樂師的錯。曾被一個男子攫取住了心神,也不是女子的錯。徐娘子,沒有什么時日,是白過的,且行且品,就好。”
徐好好將這話嚼了嚼,心里頭未免喟嘆。
這姚娘子和那邵先生都挺奇怪,他們的言談舉止透露出的意味,分明與他們的尋常布衣之身,不太相符,只他二人,倒像能說到一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