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家常的體己話兒也好,對于四郎等第的祝賀之辭也罷,王斿覺得,皆是說得足夠酣熱,便知趣地將侃侃而談之勢收了,準備聽舅舅示下。
畢竟,蘇頌和姚歡,一個是曾家的老友,一個是曾家的干親,還有個引薦番商的國子學邵醫倌兒也是蘇頌的門徒,榷貨胡豆這件事,曾布不會隨隨便便就將官家點了頭的指派,放手讓給別的閣老染指吧?
果然,曾布一開口,就直奔主題:“斿兒,給姚娘子帶胡豆的番客,怎么向你稟報商賈之路的?”
王斿道:“晚輩細細問了,又著人去另一些大食香藥商處核對,正巧前幾日熙州送蕃子來,晚輩親自去找熙河路的押送將軍問了。這胡豆,目下看來,不僅可由舶主、綱首從廣州和登州等處運來,實則也可走西邊的陸路進來。”
曾布此前曾做過西北軍事重鎮的經略使,對彼處十分熟悉,遂問道:“走陸路,過得了夏人這一關?”
王斿道:“景祐三年夏人占了河西后,陸路確實一度阻塞。但就在去歲,于闐與黃頭回紇又疏通了絲路南道與西蕃青唐的一段陸路。絲綢之路乃漢唐時就有,西域番商世代取道這一段商道,但凡此路稍有松動,舍海路而走陸路者不少。于闐、回紇亦遣使知會蕃子,打仗歸打仗,分利歸分利,那吐蕃蠻子們,哪里就是傻的……”
他這么一說,不但曾布,姚歡也聽明白了。
莫說于闐這種小國,便是黃頭回紇,到了這一代也很有自知之明了,早已斷絕在軍事力量上與北邊的西夏、東邊的大宋抗衡的野心。
打,沒什么好打的。那就賺錢唄。商隊往來頻繁了,抽過路費不說,客棧食鋪越來越多,交給本國的商稅也都進了國庫或者統治者的私庫,何樂而不為?
就算唃斯羅吐蕃已經和大宋鬧翻,但誰會和錢過不去吶。
吐蕃人大不了,一面跟著西夏人和大宋開仗、弘揚吐蕃民族主義,一面放開青唐道、抽番商遼商宋商的過稅,嘴里說的都是主義,肚里想的都是生意,非常與時俱進了。
“哦……”
曾布聽了王斿的陳說,思忖片刻,轉向坐于下首的姚歡,和聲溫語道:“姚娘子,你今日也莫太拘束,既是內宅家宴,比在榷貨務公廨中說話,總還是便宜不少。你有什么,盡可也問問表兄。”
嗯?王斿心道,論輩分,這小娘子也應該喚我一聲表叔吧,怎么成表兄了?跟著四郎喊?
姚歡倒是不忸怩,以香藥為例子,恭恭敬敬地向王斿問了海陸運的大致時間、過去幾年中每年入舶或陸路入關的次數和地點、朝廷禁榷經營的模式等關鍵問題。
“香藥入舶的數量,我記得,熙寧年間,明州、杭州、廣州三個市舶司所買的乳香,就有三十五萬四千四百斤。乳香,只是香藥里頭的一小部分。”
“再說我大宋對這些入舶品的禁榷,主要是抽解和博買。每只海船入舶卸貨后,市舶監官就要去港口蒞閱貨物。同為香藥,抽解比例視貨色而不同。細色香藥抽一分,粗色香藥抽三分。抽解后,有的香藥對半博買,象牙、乳香等實行十分榷貨,悉數都有我大宋市舶司買斷。”
抽解,大致相當于現代的征收關稅。博買,就是政府出資購買,且指定價格后不許外商還價,你愛運不運、愛來不來——不運不來的話,想一想我大宋皇室貴胄對香藥的需求量以及大都市購買力甚巨的消費人群,你們這些外商舍得放棄這個市場嗎?
王斿作完這簡單的業務培訓,姚歡想了想,問道:“細色香藥抽解比例低于粗色香藥,可是因為前者精良、獲利更多,故而朝廷勉勵番商多多入舶細色香藥?”
王斿道:“正是。”
姚歡皺眉:“細色香藥固然看起來能賣更高的價,賣價與博買價之間的官利數額更大,可市井百姓掏不起錢,這些香藥除了留出入宮的數量外,都是賣給達官貴人或奢闊之家。但粗色香藥價格便宜,布衣庶民亦用得起,薄利多銷,官利的數額亦不容小覷啊。”
王斿點頭,面露贊許之意,轉向曾布稟道:“姚娘子所言不錯,我京師榷貨務亦發現了此一節,莫說我大宋百姓要粗色香藥,即便運往北遼榷場的香藥,遼商亦提出,往后多運些粗色香藥去,不比細色的難賣。”
想了想,似乎怕表弟曾緯忘了替自己向舅舅奏功,忙補上一句:“舅舅,此前表弟引蘇公與姚娘子來我衙門里商議時,我便提及,胡豆禁榷之事若真能施行,開封城胡豆行的行首,可由姚娘子來做。”
魏夫人笑道:“哦?女子也可做商行行首?”
王斿道:“絲行、牙行皆已有女行副,胡豆行行首,姚娘子當之無愧。”
若在以往,曾緯只怕又要腹誹幾句表兄,但此刻,他主要關心父母的神色。
他瞄了眼母親,覷了眼父親,見二位長輩和悅的面容里都帶了幾分興致勃勃。
他思量著,果然父子沒有隔夜仇,瓊林宴前后的幾天,父親對自己就不再端著冷厲的面容了,今天的家宴上,談論胡豆榷貨之前,更是數次主動說起進士及第后的為官之道,勉勵之情一掃此前怒氣。
曾緯于是也湊著王斿的話題附和著:“原來榷貨務這般有意思。”
曾布嘴角微抿,忽道:“四郎,各州市舶司的淵源,我也約略知曉些。從前是州府出人管,眼下是京師派人管。你們這些新科進士的官、職和差遣,頭里的十幾人,可輪不到審官院來定奪,官家循例是要在政事堂問的。不如這樣,為父與官家說說,舉賢不避親,你去登州市舶司領個差遣,可好?”
樞相此話一出,曾緯的面容陡然變色。
王斿也是心頭一個大格楞。
他忙打著哈哈道:“舅舅說笑了,表弟是欽點的第三名,不是‘選人’,放著好好的京朝官不做,怎地好去河東路。”
那一頭,明白“京朝官”與“選人”奧妙的姚歡,正將目光投向四郎,毫無意外地捕捉到了曾緯瞬間沉暗下來的神情。
曾布要讓好不容易名列前茅、可以坐上京朝官直通車的寶貝兒子,降格到地方上的“幕職州縣官”序列?
老爺子夠狠。
又或者,是用心良苦,怕四郎真的被人繼續利用、走上歧途?
曾布的目光,仍平靜溫慈:“都是自家晚輩,我不妨和你們交個底,胡豆榷貨、販運北遼榷場之計,官家在政事堂里,定了。斿兒在京師,四郎在登州,自家兄弟協力做事,總是更地道些。姚娘子呢,熟悉胡豆之性,辨得優劣,若不怕勞苦,間或可往登州市舶司,助四郎一臂之力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