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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0章 輕工業出口

  邵清回到自家宅中,姚歡端上一盆熱騰騰的豬雜餑饦片子,又要去點炭盆。

  邵清阻止她:“蘇公送的炭用得差不多了,省著些。一碗餑饦下肚,至少半個時辰不覺寒意。”

  姚歡不免心疼他。

  成婚的第二日,邵清就告訴她,自己在開封城的柜坊里,至今仍有五萬貫,乃養父蕭林牙通過胡人商隊送來的資財。

  姚歡明白,那算是他曾經做科技間諜的“經費”。

  “我想換成便于攜帶的金子,開春北上雄州時,托葉柔的姐姐送還給我養父。”

  果斷地與自己過去的身份進行切割,做一個自食其力的普通人,姚歡當然支持邵清這樣的決定。

  只是,他二人現在雖然已經算得自食其力了,終究還是與絕大多數的京城百姓一樣,買不起能在室內取暖用的好炭。

  這個冬天剛開始的一旬,他們靠蘇頌作為新婚賀禮的西涼瑞炭,過了幾天舒服日子。

  現下,眼看就到了炭盡涼來的時候。

  姚歡返身,摟住邵清的脖子:“我們女子肌膚下的油脂甚厚,不怕冷,我擔心你冷。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你從前在燕京城,就算不像別個皇族那樣腦滿腸肥,啊不,是錦衣玉食……至少,至少冬天有炭盆,沒挨過凍吧?”

  邵清抓下她的手掌,塞入領子里焐著,笑道:“什么儉不儉、奢不奢的,還腦滿腸肥……你不必慮及我那從前的世子身份。我如今,就是你普普通通的夫君。我一個七尺男子,若是不抗凍、不耐熱,還怎么護你、陪你走天下?不若像高門豢養的小猧子那般,抱著炭盆、冰桶一處過算了,哪配娶妻生子。”

  二人如燕兒呢喃、鴛鴦交頸,親熱片刻,方坐下吃餑饦。

  “平底鐵鍋,我定了一百只。”邵清咽下一塊豬紅,與姚歡匯報訂單詳情。

  姚歡驚喜:“這磁州崔氏真是家大業大,能備足那么多料。”

  按照他夫婦二人的計劃,一百只鍋子,將被運往雄州。

  邵清亦懂庖廚,在簡王府的這段時日,他觀察姚歡用平底鍋做的生煎包子和其他菜式后,想到,這樣的炊具,可以去到宋遼邊境榷場,販給遼商。

  他告訴姚歡,契丹本是游牧與漁獵均擅長的民族,除了牛羊外,遼人喜愛食用的肉類中,還有鹿肉、熊肉、貔貍肉,以及來自東北烏古部落穩定進獻的鱘鰉魚肉。

  “貔貍是什么?”姚歡好奇地問。

  “就是一種比兔子還大的鼠類,肥嘟嘟的,沒有尋常野獸的騷氣。我們捕獵來進行飼養,用苜蓿、羊乳和粟米喂食,它們的肉就會更加腴嫩,烤起來有奶味。”

  姚歡聽了,腦中不知怎么就想到了澳洲和牛M9以上級別的牛排,在平底鍋里滋滋冒油的畫面。

  的確,這種脂肪豐富的肉類,平鋪于鐵板上、靠自身溢出的油脂煎炙,香氣勝過清水來煮,也避免烤制中常見的外表焦黑、里頭還血淋淋的結果。

  邵清也這么認為:“熊肉、貔貍肉適合平底鍋烹制,鹿肉更是。鹿肉細膩,切成薄片攤開煎熟,口感才彈嫩。再說鱘鰉魚,體型最小的,都足足有兩三條黃河鯉魚那么大,切割成扁圓的肉塊,恰好置于平底鍋內。對了,遼人還愛吃一種加入了‘鐵腳菜’的烙餅。”

  “鐵腳菜又是什么?”姚歡對這菜名頗為好奇。

  邵清嗔她:“令外祖舅公沈經略使的著述,你當真是一頁也沒翻過么?我還以為,至少講吃的幾篇,你會讀一讀。”

  姚歡哂然,只得裝傻充愣打個哈哈。

  她心道,沒辦法,老天對我這個后世來的說白話、用簡體字的穿越者,金手指沒給全,讓我能聽懂、會說此世的語言,看古體字卻十分吃力。《夢溪筆談》、訪遼實錄那種書面記載,我還是直接從你這樣的土著處打包批發一下吧。

  邵清向姚歡解釋,‘鐵腳菜’是北地常見的野生蕨菜,比中原蕨菜更粗壯多汁些,可做腌菜燉肉,但鮮菜切丁后與面皮、乳酪、肉干、雞蛋一同做成烙餅,更美味。沈括當年出使遼國,品嘗過這道鐵腳菜烙餅后,贊不絕口,錄于訪遼見聞錄中。”

  姚歡明白了。

  敢情這就是你們大東北版本的匹薩嘛,果然用平底鍋來烙、或者放入火爐烤,更佳。

  姚歡被邵清科普了一番“舌尖上的遼國”后,轉而疑惑道:“契丹二字的意思,就是鑌鐵吧?你們那里,鐵礦更多,打不出平底鍋嗎?”

  邵清十分樂于迎接她如此耿直的發問。

  眼前這個已成為自己愛妻的女子,在曉得丈夫的身份淵源后,提及有關“北邊”的民俗人情、器物風土,總是自然而然地張嘴就問,清澈目光中盛滿純粹的好奇。

  這至少說明,她作為宋人,的確并未糾結、甚至躲避丈夫那另一半來自所謂“世仇”的血統。

  邵清遂坦然笑道:“中原工匠,歷來就比四方鄰國的匠人,聰穎靈巧許多。遼國亦有牛筋、魚膠、銅和好木材,仍做不出神筆弩。我母親是耶律氏郡主,養父是皇族一脈的蕭氏,府中用度皆算得上乘,但炊具里頭,我只見過銅鐵打制的釜、吊鍋、鏊,鏊便是我們用來烙餅的,勉強類似開封城的圓底炒鍋。而扁平底部的器皿,只有瓷器盤盞,亦是來自大宋的。”

  他想一想,繼續道:“再說,打鐵世家,往往有秘而不宣的竅門法式,即便遼國的工匠要學,也沒這樣快。北地貴人們,買南朝的瓷器,一只花瓶百來貫,他們眼睛都不會眨一下。而這樣的平底鍋若能烹出更為講究的菜肴,令他們在宴請中更長面子,必也是好銷的。我先用這次給簡王療傷所得的賞錢試一試,盈利給你,就像聘禮、嫁妝那樣,維持你對孤幼們進學的開銷。倘使順了,孟皇后的本錢,也可像販賣鰲蝦肉脯那般,分幾成在平底鍋上。”

  邵清條分縷析地淡淡道來,口吻和靜,就像他提筆寫藥方的節奏一般,于不緊不慢中,捧出那些能夠解決困境,或者能夠帶來福祉的方案。

  姚歡的心,好像一方田園,被三四月間的春光籠罩,和煦溫暖。又如半畝方池,有汩汩山泉活水,徐徐注入,映出一片天朗云舒。

  她發自肺腑地感謝自己的運氣。

  從前因著被表象迷惑,掉過一次情事的坑。

  在跌得鼻青臉腫之前,她就頭也不回地爬出來,總算沒吃第二次載。

  她嫁到了眼前這樣好的男子。

  這個男子,其實也并非來自草根,卻能無視在權力階層更上一層樓的誘惑。

  更關鍵的則在于,他是一個能夠明白所愛女子致力于追求何事的男子。

  買賣相長、照章納稅的正常交易,不必劫富就能濟貧的良性運作,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的乙方本分,以及,設法對女子不平等地位的點滴改觀。

  上述幾樣,就是姚歡這個后世來人心中的自然法則。在她看來,在這些事上盡力而為,即便于古代世界里,也能夠為百態清明的紅塵人間,作出幾分小小貢獻。

  可貴的是,她不必多費口舌,自己所嫁的男子,就能理解她,幫助她。

  他與她,誕生于不同的時空,受教于不同的思想體系,但靈魂能相容,目光所及能相同。

  這難道不是她一個穿越者,能夠獲得的最好的土著伴侶嗎?

  對于在異世踽踽獨行的惶恐,如風吹云散。

  吾道不孤的感覺,多么幸福。

  二人頭碰頭,幸福地吃完豬雜湯餅后,卻又同時意識到了一件事。

  平底鍋,畢竟是鐵打的。

  瓷器與戰略物資沒有任何交集,鐵,則不同。

  鐵能做鍋碗瓢盆,亦能做刀槍劍戟。

  邵清給趙似療傷,王府賞了他一百貫,官家和向太后分別又賞了他兩百貫,定購鍋子的五百貫,能說得清出處。

  但如果,有人拿“鐵”這個字作文章,誣毀他二人,甚至誣毀貿易使團的領頭人蘇頌,向北遼輸送磁州的鐵資源呢?

  姚歡想起此前,自己明明也是用宮中當差所獲的報酬,去置換太學的多余糧米賑災,卻被曾緯到御前彈劾姨父的事。

  大宋皇宮,福寧殿。

  張尚儀踏過一層薄雪,來到升著西涼瑞炭的殿內,向官家趙煦報請冬至內廷祭祀禮儀。

  青年天子面色頗佳,目光愉悅地聽完張尚儀的話后,欣然準奏,又有些迫不及待地與這位內臣分享來自邊關的喜訊。

  “尚儀,章質夫(章楶)又傳捷報,會州、鹽州、蘭州均被我大宋攻下。來年六月前,涇原、熙河二路定能如期修筑堡壘軍寨,綿延千里,互為援應。”

  趙煦說得意興飛揚,入冬后滿臉滿身的怏怏病氣,此刻難得隱去了不少。

  張尚儀道:“恭喜官家,御前賢臣能將如云,伐夏之師,銳不可擋。”

  趙煦欣然:“章楶的確是個帥才,難得他又懂兵法,又不貪邊功,上奏于朕,說是小梁太后殺了她親哥哥一家、又屢嘗敗績的話,只怕夏國中反對她的人亦不少,正好趁著他們內訌之際,讓我大宋邊軍休整歇息一陣。”

  張尚儀的雙目,瞥到趙煦案席上鑲嵌著精美螺鈿的漆木盒子。

  正是蔡京從東南進貢來的佳品。

  她遂順著天子的話頭,揉進自家人的體己色彩,輕音婉語道:“是吶,歇一歇,也好,官家先讓這些能臣們,給國朝多掙些錢來。前日,妾見向太后殿里掛冬裙的架子甚是精美,童貫說,乃是蔡提舉從江南發運來的?”

  趙煦點頭:“榷貨務的場院里都堆滿了,元日前,京中幾大商戶都會買走,雪化后,他們再運往雄州榷場。”

  張尚儀笑道:“蔡提舉這是,戴罪立功呀,他被鄧家打著蔡家的名號在邊關為非作歹,心中定是覺得愧對官家信任,所以給官家想了這個法子,多從遼人的袖袋里掏錢回來。”

  趙煦龍顏大悅:“幫朕想著開源之事的人,還真不少。昨日,那個姚氏也隨蘇公來奏,明春她要帶去榷場的,除了胡豆,還有什么,鰲蝦干、冰滴壺和……平底鍋。總之,都是遼人沒見過、但十有八九會喜歡的玩意兒。”

  “鍋?”張尚儀笑容微斂,“官家,這鍋,是瓷的,還是陶的?”

  趙煦道:“是鐵的,居于京城的磁州鐵匠世家打的。怎么了?”

  張尚儀作出略有遲疑之色,終究還是開口道:“官家莫怪妾掃興,妾只是想起,宋遼榷場開了數十年,遼人有個雷打不動的規矩,不在榷場賣馬給宋人。官家,鐵能打造炊具,也能打造兵戈……”

  趙煦滿意地笑了:“尚儀果然謹慎。姚氏的擔憂,亦與你一致。故而,他們已仔細問過鐵匠坊,得知,若沒有家族內部秘方的精粉,這些鐵鍋熔掉再煉、二次鍛打時,十有八九因脆而裂,便真的是一堆廢銅爛鐵咯。朕明日,派皇城司的人,去確認。”

  張尚儀“哦”了一聲,道:“如此甚好。”

  只聽天子語氣越發柔和而誠摯:“這個姚氏,朕當初要是曉得,她心中已又有屬意的男子,實也不會去給她店里掛個牌坊。朕是天子,何至于小孩子意氣。如今看來,她心胸格局甚為開闊,也有些本事,朕不應將她留作嬪妃,剪了她羽翼般,困她于這宮閣之內。”

  張尚儀靜靜地聽完,憑著多年歷練、已成本能的反應,無懈可擊地回奏一句:“說到底,還是因為官家寬厚仁義,治下的士庶才會跟著官家,為大宋社稷勤勉出力。”

  然而她的胸中,好像被驟然塞進一團一團淤泥,堵得她想嘔吐,繼而又透不出氣來。

  人與人的命運,憑什么相差如此懸殊?

  姚氏到底有何過人之處,得了這樣一副廣結善緣、自在逍遙的好命,不僅能拋頭露面四處游走,就連被她深深冒犯過的天子,都不計較她的不識抬舉,反而由衷地褒揚她。

  剪了羽翼、困于宮閣?所以這八個字,是否應理解為,天子在可憐她們這些宮廷內人?

  張尚儀從未像今日這樣,感到被激怒與被蔑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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