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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9章 提拉米蘇(上)

  這一夜,遼商李相,就像曠野上的一只屎殼郎,比誰都忙。

  他自以為占了先機,跨上騾子往州城趕,半路卻見到烏泱泱的騎軍,趁亂進城后,又發現那幾個宋商的驛館,已有軍卒圍住,此刻去報訊,豈不是自投羅網的傻狍子。

  馬植從前與他說過,此為可歌可泣氣吞山河的大計,但凡有一段眉目,宋人貴臣向天子上奏后,那趙家皇帝定會許他們錦繡榮華,不比做個契丹人手下做個末流的漢官,或者奔波的漢商,好上十倍嗎?

  但馬植去見那些據說是宋人貴臣的使者的商人們時,從未帶上過他,那么,這些宋商要招供,應也招供不到他李相身上。

  如今,馬植出師未捷身先死,大宋朝廷的內部,看起來也未必都是對遼國充滿敵意的臣子。倒是李相原以為要遭遇滅頂之災的遼人同胞們,多半會因宋軍的救援而安然無恙,那么,他李相若忽然失蹤了,哪里說得過去?

  夜色里,李相對著騾子小眼瞪大眼,琢磨琢磨,還是決定趕回遼營。

  對李相來講,愛國就像做買賣,宋人出價高,他就決定愛大宋。

  大宋這一面出了意外,那他,還是決定愛回大遼。

  至于陰差陽錯知曉的那個不小的秘密,先像囤貨居奇一樣揣著,回頭看看,能否賣給好價錢。

  而另一邊,有些出乎蘇頌與宗澤意料的是,竹器商人們,很快就吐露,他們此番,確實代表童貫與馬植接洽,并且等著馬植將完顏阿骨打帶到他們面前。

  這些童貫派出的使者,在面對宗澤的審問時,沉靜自若,甚至還坦然地表現出對于馬植之死的遺憾,可惜了鴻圖未展墨先凝,否則,不久的將來,與女真人夾擊契丹人,拿回幽云十六州,難道不是令宋人揚眉吐氣的天大喜事?

  只是,對于鄉民突然聚眾攻殺遼商,以及此事蔡京是否也有份,這幾個宋人又一問三不知起來。

  蘇頌明白了。

  童貫到底是跟著義父在西軍中摸爬滾打過多年的,不是尋常的閹人內侍。

  萬一事泄,哪幾樁大膽地認,哪幾樁絕不能認,童貫定是事先交代過了。

  可以忽悠成給大宋報那陳仇舊恨、添那嶄新氣象的,便大膽地認。

  會被章惇暴跳如雷到官家跟前告狀、怒斥童貫竟然敢給自己妹婿使絆子的,絕不能認。

  蘇老相公思慮一番,又去找蕭林牙。

  蕭林牙此番因私事南來,卻在國事上頗有觸動。他在宋遼關系上,本就不是鷹派,也自知圖謀宋人的神臂弩是理虧之事,對于將來的形勢,與完顏阿骨打深談幾回的蕭林牙,心底深處,開始轉向女真、遼、宋三方各自為疆的制衡圖景。

  蕭林牙遂與蘇頌作個君子約定,自己率團回國后,不提南朝有臣子與馬植謀議,免得澶淵之盟百年后,宋遼再起怨懟,但蘇頌回到開封,也務必勸諫大宋的天子,莫被那些為了自己的官爵高位而妄開邊釁者蠱惑。

  遼宋榷場結束,宋人商團返回東京城時,季候剛入了頭伏。

  咖啡豆海運入宋的第三個年頭,已規模化。

  城中各處小攤食肆售賣的消暑飲子里,胡豆飲子與白藕甘蔗露、綠豆甘草冰等傳統飲子一道,占據了相當一部分市場份額。

  別個賣胡豆飲子的,都是將豆子煮開放涼后,添了沙糖汁售賣。

  姚歡在竹林街由胭脂主管的店鋪里,以及姨母沈馥之的酒樓里,所賣的胡豆飲子,卻別具一格。

  那是姚歡初春出發去雄州榷場前,教她們的。

  豆子須磨成面粉那么細,用絹紗包扎了,好像端午時節的香袋兒似的,扔到蔭蔽處裝了冰涼井水的缸里,如此泡上一夜,五六個時辰,舀出來一桶桶盛好。

  那木桶里,亦事先備了諸般花樣。

  有梅子,甘蔗條,薄荷葉,也有紅鹽荔枝、漬櫻桃等蜜餞,更有嶺南來的椰子干片兒。

  用“冷浸”的方法緩慢萃取出的咖啡原液,就像冰滴壺中收集的一樣,沒有熱煮后的酸味,對水果十分友好,不會惡狠狠地掩蓋果子的清新甜酸。

  若客人們午時前來買飲子,兩處店鋪里都還有鄰近奶酪鋪子送來的奶油。只要多加十文錢,果味咖啡冰飲子上,便能多一圈兒滴酥鮑螺,奶香四溢。

  姚歡和邵清回到開封后,胭脂就興高采烈地匯報,這果味冷萃胡豆飲子,來吃早飯的臣子們,因穿著熱得要命的官服,特別愛喝,加上午市晚市的客人,店里每天至少賣出上百杯。小玥兒不怕熱的時候,推車出去轉一圈,五六十杯,也就半個時辰里鐵定銷空了。

  姚歡又問小龍蝦的情形。

  胭脂笑得越發歡喜,娓娓道來:“姚娘子,吾等原本賃的六十畝桑蝦稻共養,芒種捕撈,成蝦兩百多斤,蝦苗也過了百斤,另有稻谷每畝七八斗。娘子去雄州前又吩咐我們向縣里租的水泊,池塘蓄水多,塘產鰲蝦更多些,一個兩三畝的塘子,前月收上了千斤鰲蝦,大的竟有五寸長,快趕上鯉魚苗了。犁刀送蝦進城時,樊樓的三少東家開心得很,說是咱們收上來的貨,真沒給他把持的鰲蝦行丟人,十來家入了蝦行的正店,價都不討,直接將大個頭的鰲蝦包圓了,城中那些定六月黃全蟹宴席的貴客,今歲有不少,改定了鰲蝦宴。”

  “蝦苗呢,賣得如何?”姚歡又問。

  就像其他行業協會一樣,鰲蝦行,也壟斷了蝦苗的售賣。這并非姚歡希望看到的,但此世的開封城,背后由朝廷把持的每個行業協會,都是如此。

  胭脂心竅明敏,安慰姚歡道:“娘子看人頗準,那位韓三郎,雖是樊樓少東家出身,卻沒有嬌驕二氣。蝦行里的事,他都與犁刀商量著來辦,與開封府人頭也熟。蝦苗比魚苗、蟹苗定價低不少,韓三郎帶著犁刀與開封府的上官們請過示下,魚行、蟹行也不敢嚼舌頭。”

  姚歡點頭:“嗯,咱們養蝦,今歲頭一回蝦苗大富余,可以對外叫賣。定價低些,又有盈利的例子現成擺著,別個才敢試水。”

  胭脂笑道:“那往后幾年,與我們搶生意的蝦戶,就多了。”

  姚歡不以為意。

  這農林漁牧養殖業,哪有什么教會徒弟餓死師傅的規矩。京畿拋荒的土地水泊何其多,外來流民們不怕吃苦,能聚攏在此處,發展出小龍蝦養殖基地,多好的事吶。

  邵清回到太醫局,亦通過太仆寺向翰林院請了牓子,道是有榷場覓得的人參要獻給官家趙煦。

  這日午后,邵清帶上人參與湯劑方子,以及一盒點心,去內廷講筵所,見天子。

  “官家,臣在太醫局整理醫方藥案,見到唐時渤海國傳來的藥方,用人參、酸棗干、五味子,水煎成湯劑,早晚服用一碗,能消減心悸心痛之疾。這一回在雄州榷場,女真完顏部來人,售賣上好的人參,臣便買了一些,回京依著唐時醫方煎煮,送與太醫局幾位上官有心癥的家眷服了,皆稱可見療效,臣才敢請官家試試。”

  天子看著不卑不亢、風儀沉穩地立于廳中的邵清,笑著命自己的內侍梁從政拿來椅子,一面吩咐邵清道:“坐吧,這椅子,朱紫臣子可坐,朕呢,也正要賜你緋服和金魚袋。”

  見邵清面露疑惑,趙煦啜一口龍團茶,笑道:“蘇公回京就來見我,說了諸多原委,尤其說到你與姚娘子,救下那完顏部的質子,而你,更是留在遼營阻止鄉民攻殺遼商。這緋服和魚袋,你當得起。”

  邵清謝恩。

  此前,面圣后的蘇頌,就已告訴他夫婦二人,童貫果然,在雄州風波傳到京城的同時,就干干脆脆地向官家請罪,聲稱自己攀搭馬植,暗謀一番,全為了給大宋奪回漢唐故地。

  據說,趙煦初聽之下,甚至還有所動心,往那“此計若成”的方向上去想,幸虧章惇和曾布,東府西院的兩個冤家,此一回倒口徑一直地“警示”趙煦,這分明是個餿點子。若女真人扶不起來,大宋白花那么多銀子,還可能因撕毀盟約而再度被遼人師出有名地攻打。若女真人果然日漸強大、虎踞北邊,那大宋豈非養虎遺患,莫說拿回幽云十六州是妄想,只怕會迎來一個比遼國更利害的勁敵。

  趙煦總算將首相與樞相的話聽進了心里,只因對打過西夏人的童貫抱有特別的好感,便對他從輕發落,內侍品階降了兩等,先遣去給先帝守一年陵寢。

  這回給邵清賜了緋服金魚,更表明了趙煦的態度。

  此刻,君臣二人相對而坐,趙煦饒有興趣地,一面聽邵清講述完顏阿骨打父子的情形,一面吃著邵清今日帶來的點心——姚歡做的提拉米蘇蛋糕。

  天子吃了幾口,旁枝逸出地贊道:“還是你娘子做胡豆點心的手藝好。兩年前她來宮里當差,做的這個提拉米酥獻上來,朕一吃,從此欲罷不能。她倒是教了御膳所的內人怎么做,但朕總覺得,內人們做出來的,不大對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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