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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0章 義賣之曾舍人的善款

  忙碌的日子,就像藝徒坊那排緙絲機上的梭子,走得飛快。

  未覺荷塘夏夜夢,階前梧桐已秋聲。再眼睛一眨,便入了臘月。

  這日正是臘八節,開封城的各處寺院道觀,或者素愛積善的大戶人家,都在門口支起鍋灶,安排僧尼或者仆從,向全城的貧民乞丐,施舍臘八粥。

  御街西頭,與太府寺衙門隔得不遠的惠民藥所前,也人頭涌動。

  此間惠民藥所是新開的,里頭不僅售賣廉價的草藥,免費代煎湯劑,還隔三岔五就有太醫局的醫官,帶著一兩個年輕的醫生來坐堂義診。

  沒多久,士庶們發現了更令人吃驚的事——只要病情真實且緊急,經由醫生診斷后,窮苦人也可以在這里開到某些上品的植物或動物藥材,比如牛黃、罌粟、石斛、羚羊角等。

  消息靈通者自然很快打聽清楚,這是官家那位十三弟,簡王,領了官藥局的差遣后,為著紹述當年神宗帝在京城開展恩及平民的“熟藥所”仁政,而請奏官家陸續設立更多的惠民藥所。

  周遭開鋪子的商戶,以及游蕩的腳夫、游民們,常看到一個不到三旬、五官英正的緋服官兒,來藥所巡視,神情溫善和氣,與尋常的衙門中人或者冷肅或者漠然的作派,不太一樣。據說他曾是邊關建了功的軍醫郎中,姓邵,如今乃簡王手下的提舉官。

  今日,邵提舉很早就到了藥所,率領五六個青衫磊落的小后生,也在門口施粥。

  到底是郎中們出馬,熬的臘八粥也頗顯功力。

  有天麻羊骨粥,抗冬寒。

  有山藥姜棗粥,補脾胃。

  有白茯苓芝麻粥,寧心安神。

  有白術菊芹粥,清火養肝。

  施的粥,和施粥的人,都這樣妙,藥所又本來就面向著熙熙攘攘的御街,堪堪半個時辰后,當姚歡和杜甌茶,領著藝徒坊的師生來到惠民藥所時,此處的人氣已經旺得要濮到御街上去了。

  姚歡打眼望去,圍觀群眾已不僅僅是討粥喝的貧困人群,還有不少戴冠帽、穿長袍、圍裘領的男子,一看就是殷實人家的士子、錢袋飽滿的富戶,或者今日休沐逛街的大宋公務員。

  再離得遠些的,還姿態嫻雅端然地,站著好幾位錦衣婦人,包冠精致,金玉珠釵,身邊人馬,至少是“一個婆子一個小丫鬟”的標配。

  姚歡欣喜。

  這些,用后世的話說,就是城市中產階級,甚至高凈值人群了。

  好!今日要的就是這樣的客戶。

  姚歡瞥一眼杜甌茶,恰見甌茶的目光也對過來,透著明敏而會心的悅然之意。

  藥所門口的粥鍋前,邵清抬起頭來,透過熱氣白煙的薄薄屏障,看到自家娘子帶著那副天下最好看的生機勃勃笑容,率隊準時出現,他忙招呼兩個后生醫士,折身進屋,去搬藥所里的八仙桌。

  姚歡亦回頭,語調愉快地催促自己的下屬和學生們:“走,將攤子擺起來。”

  一陣熱烈卻不紛亂的張羅,須臾工夫,惠民藥所施粥點的近旁,就并排擺好了五六張八仙桌。

  最外的左右兩張桌邊,扎下一對竹桿,挑起兩面紙鳶似的絹紗招牌,分別寫著“開封藝徒坊”和“義賣年禮”。

  出處確定,產品清晰,目的了然。

  周遭的開封民眾,花了一息工夫仰頭讀明白那幾個字,便呼啦啦圍到八仙桌攤頭前。

  “官人,這是我們坊獨家繪制的拜帖和名刺。眼看就是正月了,官人們親往也好,遣手下代勞也罷,拜帖和名刺都用得著。”

  “官人請看,拜帖一套有六張,六六大順嘛。帖子上的六幅界畫,皆為京城年節風景。上元節的宣德樓燈會,花朝節的夷山賞紅,端陽節的汴河龍舟賽,七夕節的御街乞巧玲瓏夜市,中秋節的虹橋明月,重陽節的大相國寺百菊圃。”

  “這些都是張正道先生親傳弟子們畫的。張先生名擇端、字正道,他的丹青技藝,端王贊不絕口。”

  “拜帖單張八十文,一套六張四百文,一套買,好比白送了一張。不貴不貴,開封城的正店里,一份鯉魚焙面,都要兩三百文呢,是不是?”

  “啊?官人一氣兒要十套?有,有,管夠。我們替京城慈幼局、孤幼院、福田院、澤漏院叩謝官人的善心!”

  “官人要不要再看看名刺?這名刺呢,和年節拜帖又不一樣,拜帖須熱鬧歡慶,名刺則講究一個‘雅’字。官人請看,我們坊的名刺,有八種之多。煙江浩渺,溪山行旅,萬壑松風,小舟漁隱,臘梅鳴禽,晴日蝶戲,蓮塘乳鴨,秋樹鷓鴣……四幅山水,四幅花鳥。”

  “嗯?什么?這一看就與拜帖的畫風不同?哎,這位夫人真好眼力,八張名刺上的畫,乃由我們坊中另一位教授,沈子蕃沈老師,所繪。沈老師不但有丹青工夫,更是緙絲圣手,夫人,喔還有這幾位娘子,請移尊步一觀……”

  “夫人娘子請看,這是沈老師與徒弟們織的緙絲香囊,用的紋樣,就是名刺上的畫的局部。織好后襯在絹紗底子上,十分牢固。”

  “各位官人娘子放心,我們學坊的緙絲,紋樣、用色、運線,都與內廷裁造院不同,官家太后和各位內廷貴人們用的,我們連看一眼,都不敢呢,怎好仿制。”

  這個北風凜冽但陽光甚亮的臘八節晌午,姚歡神清氣爽地站在開封城最熱鬧的一段大街上,結結實實過了一把直播賣貨、北宋版李佳琦的癮。

  若非考慮到邵清再怎么開明,畢竟也是有同僚、身處朝廷的官聲體系內的,姚歡不好做得太放飛自我。否則,她恨不得把“買就對了”四個字讓杜甌茶去找端王寫了來,裁成綬帶,斜批在自己肩上。

  見到姚歡如此毫不忸怩地吆喝,而她的夫君,那位好歹是個緋袍官人的邵提舉,更是笑吟吟地望著自己的娘子,藝徒坊的師生們,也紛紛丟了羞怯局促之色,招呼、應答起蜂擁而至的客觀。

  姚坊長說得對,義賣,籌款,送到開封府,作為朝廷賑濟貧苦、扶助鰥寡孤獨的資財,為這樁反哺報恩的善事,吆喝自己一絲一線、一筆一畫成就的作品,光明正大,有什么好害臊、覺得開不了口的。

  義賣開始不久,姚汝舟,就帶著自己私塾里的六七個同窗,趕到了。

  汝舟今年,已過十歲,完全脫了稚嫩面貌,離翩翩少年郎,也就一步之遙。

  他眉宇間,從前那種隱約的刁滑促狹神氣,蕩然無存。

  姚歡感慨,在娃娃幼年開蒙時,家宅教育果然比私塾教育,更重要。跟著姨父和姨母這樣雖算不得社會成功人士、卻正直純摯的長輩,汝舟這條小船兒,沒有偏離航道。

  此番臘八節義賣,姚歡提前喊上弟弟,讓他招呼幾個要好的男同學,過來幫忙。

  藝徒坊到底是女娃娃居多,隔著桌子介紹作品可以,氣氛真的熱烈、銷售真的火爆起來,收錢、交貨、維持秩序的事,汝舟這些半大小子們來做,場面上看起來妥當許多。

  姚汝舟對于姐姐的器重,開心得很。

  他更開心的,是磨刀不誤砍柴工,一面算錢收錢,一面向每位同窗介紹:“站在那邊施粥的,穿紅袍子的,是我姐夫,儀表堂堂吧?風度儒雅吧?斯文可親吧?身量比禁軍還高吧?是不是與我姐姐,十分般配?嘿,嘿嘿嘿。”

  然而,他沒“嘿”上幾聲,正準備收獲同伴們的嘖嘖艷羨之際,目光一偏,得意的笑容,霎時凝固在了唇邊。

  他看到了曾……四叔。

  這個臘月初八的早晨,曾緯剛從昨夜的宿醉中睜開眼,就嚇得一個激靈,坐了起來。

  他的妻子,蔡京的掌上明珠,蔡攸的寶貝妹子,蔡二娘,正一身白咧咧的中衣、披頭散發地站在榻邊,盯著他。

  “你,你作甚?”曾緯顫聲問道。

  這小姑奶奶,昨夜睡在自己身邊時,還好好的,此刻怎么就又一副裝神弄鬼的模樣。

  蔡二娘冷冷道:“我想起一事,須問問你,你何時,去與官家說,將我父親復職回京?”

  曾緯翻了個白眼,登時覺得,頭皮都要炸了。

  蔡二娘剛嫁進來時,還只是驕橫些,外加對丈夫管得緊,但凡曾緯過了酉末才回家,她便要大鬧一場,盯著細問曾緯的行蹤,還振振有辭道,臺諫中人,在外吃花酒,難道不怕被落職、貶到京外去。

  曾緯彼時,看在這婦人姓“蔡”的份上,想著蔡攸與端王府和張尚儀的交情,更展望到自己岳父蔡京東山再起的前景,也就忍了。偶爾遇到蔡二娘使性子撲大,他亦不還手,大不了過幾日下值時,尋蔡攸抱怨幾句,由蔡攸陪著笑臉、張羅著,去隱秘的上等庵酒店里松泛松泛。

  然而,隨著頭胎娃娃的出生,蔡二娘的心性,似乎越來越不對頭,便是曾緯好好地在府里看書作畫,這婦人也會忽然沖進來,抓打丈夫一番。

  最近,這位產后才四五個月的年輕母親,更是發展到,催逼著曾緯去哭諫、血諫、死諫,總之不管怎么諫法吧,得求著官家,將父親蔡京宣詔回開封。

  “曾緯,你甭想誆我,三省里頭有名有號的臣子,誰家的千金,不是我的手帕交?我曉得,你如今在官家御前,紅得很。你為父親說幾句話,就那么開不了口嗎?”

  曾緯無奈,怏怏地哄道:“我如今是起居舍人,官家看重我,只因我修《神宗實錄》修得好。外朝臣工的起復之事,我怎好輕率進言?我自己就在臺諫當過差,你以為,御史們都是吃素的?”

  “我呸!”蔡二娘怒道,“曾緯,你可真是寡情薄義。當初我父親知貢舉,冒著被元祐余孽彈劾的風險,在殿試里,向官家提議點你為進士榜的頭幾名。當時章惇也要黜落你下去,連你親爹曾布都無動于衷。待你金榜題名,你親爹要外放你去州縣,若不是我父親帶著你去同文館,查辦宣仁太后一案,你現在,不知在哪個小破縣里,和你親爹當年一樣,做個小小參軍、吃糠咽菜呢!”

  “住口!你這不可理喻的瘋婦。你真以為,我不敢休了你?”

  曾緯一躍而起,揪住蔡二娘的前襟,“呼”地將她甩在榻上,想扇她一個耳光,讓這瘋婦清醒清醒,卻終究硬生生收了手,走到屋角,馬馬虎虎地扎好外衣,出門喝斥家中仆婢:“給我拿件御寒的袍子來,我今日進宮當值。”

  身后,蔡二娘尖著嗓子嘶叫:“好,我今日就去西邊的曾府門口發瘋去,看看堂堂曾樞相的臉,往哪里擱。就是他和二章作的手腳,借環慶路的案子誣毀我父親……”

  妻子這樣歇斯底里的威脅,根本阻止不了盛怒中的丈夫的腳步。

  曾緯跨出院門之際,吩咐魏夫人派給自己的還算得力的管事:“將娘子鎖在屋里,你去蔡府請舅爺來處置。讓乳娘抱上孩兒,回西邊府里找我母親。這瘋婦,只怕再下去,要傷了孩兒。”

  曾緯坐著馬車,從城東的襄園來到大相國寺附近,便鐵青著臉下了車,撇下不敢多問半句的馬夫,顧自往熱鬧的人群里鉆進去。

  他穿過御街,想去從前進學的國子學逛逛,但看了看南邊,擠擠挨挨的,都是去各處討粥喝的乞丐。

  他終究嫌棄邋遢腌臜,遂轉身往北,朝宣德樓方向走去。

  漫無目的、游魂般地走了一陣,他聽到曾經熟悉的清悅的女聲。

  對于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曾緯,姚歡和弟弟姚汝舟一樣,吃了一驚。

  她還未反應過來,曾緯已抬手,選了一張拜帖品鑒起來。

  張擇端見來了一位華服玉容的年輕公子,忙彬彬有禮地為他介紹。

  曾緯將拜帖都看一遍,輕輕方下,向張擇端道:“這些都是先生與高徒所畫?當真皆為佳作。”

  張擇端謙遜道:“公子謬贊。”

  曾緯道:“先生看來善畫樓閣亭臺,若請先生畫一幅三尺左右的立軸,不知潤手幾何?”

  “嗯?這……”

  張擇端沒想到還有現場就要問自己定畫的知音,帶著人之常情的興奮,看向姚歡。

  這,也是義賣成果呀!

  曾緯笑笑,轉而盯著姚歡道:“哦,方才聽人指點了,這位娘子是姚坊長。在下敬佩坊長的仁義之舉,但眼前這些義賣的年禮,確實沒有太相中的。”

  姚歡已經平靜下來,淡淡問道:“官人要畫什么?”

  “畫一幅佳侶賞雪圖。數年前,也是這樣的冬月時節,在下與娘子,執手去到金明池畔,登高望遠,海誓山盟……”

  “曾舍人!”

  曾緯那一席在張擇端等外人聽來深情款款的回憶之語,還未說完,被姚汝舟叫過來的邵清,走到姚歡身旁,盯著曾緯喊了他的官職。

  “邵提舉,”曾緯面不改色,拱手致意,笑道,“在下正與這位張先生定畫,說起當年與娘子同游金明池畔,賞雪訴情。啊對了,那日,我與娘子還遇到了邵提舉,邵提舉可記得?當時內子還害羞,不愿與邵提舉同席。”

  饒是邵清再是修養上乘,面對這突然出現的無恥挑釁,也難以遏制一拳打過去的沖動。

  姚歡一把扯住邵清的袍袖,笑吟吟地對張擇端道:“正道,我大概明白了,這位曾舍人要的畫,就像,就像你此前在汴河邊,為我和夫君畫過的《佳侶行橋圖》。”

  “哦……”

  張擇端應承著,面色認真起來,好像每一位稱職的畫師那樣,進入構思階段。

  恰在此時,選年禮的人們忽地退開了些,只聽有聲音唱報“吳知府到”。

  開封知府吳知厚,今日循例在城中四處檢視,看看下屬的幾個衙門,以及巡街軍吏,是否依著朝廷所令,于數九寒天巡查街坊,收容流浪孤苦。

  畢竟要過年了,大宋都城,天子腳下,路有凍死骨,萬一官家或者太后,出宮見到了,不大好看。

  姚歡見到吳知府,心中一喜。

  “姚坊長,本府瞧著,今日頗多士庶,襄助義舉嘛。”

  吳知府捋著胡子,臉上堆著領導訪貧問苦時見到扶貧碩果的滿意笑容。

  姚歡笑得更月朗風清,向著吳知府,更為了讓周圍看熱鬧的都聽見,大聲道:“今日善人一位接著一位,御前的曾舍人,剛剛出了三百貫,定下學坊教授張正道先生的三尺立軸。”

  “啊?噢!”

  吳知府這才看到自己身邊的曾緯。

  識得識得!曾樞相的愛子嘛。

  嗯,不過現在,聽說不怎么愛了。

  無妨,無妨,官家寵愛,頂要緊。

  官家果然有識人之明——識善人之明。

  三百貫吶,不是小數目。

  吳知府對著曾緯,合掌笑道:“曾舍人,真是國朝楷模呀!”

  想了想又補充一句:“本府明日上朝,向官家奏報臘八節城中賑濟貧苦的情形時,定要將曾舍人的善舉,好好贊譽一番,傳頌朝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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