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歡下鄉看小龍蝦前,聽從杜甌茶的建議,跑到簡王府和端王府化緣,將王府庫房里陳舊的布匹絹紗,乃至上上下下不要的裙裳,都討了來。
她讓學坊里的近百號學生,縫縫補補,做成許多夏季穿的涼衫涼褲,大人娃娃的都有。
這些衣裳,將以京城百姓勞軍之名義,被送到樞密院,再往西北發運。
這日晌午,杜甌茶領著藝徒坊一個叫寶萍的女學生,坐著騾車,去樞密院。
寶萍坐在一只裝滿衣衫的麻袋上,像一只云雀,喳喳不停地議論著從眼前掠過的街景。
杜甌茶很認真地聽,末了評論道:“寶萍,你在學坊里能說半個月的話,怕是都在今日講完了吧?”
寶萍一愣,吐吐舌頭:“我,吵到杜娘子了么?”
杜甌茶溫和笑道:“怎會,我喜歡愛說愛笑的小娘子。對了,寶萍,你為什么叫這個名兒?”
女孩眼里的歡愉退去幾分。
她放慢了語速:“我娘懷我的時候,朝廷給的軍糧不夠,邊關的婦人們,就去摘野黍子、撈水畦里的浮萍,給一家老小充饑。我爹怕我娘累著,操練時偷跑出來,下水采浮萍,我娘就給他唱歌,唱的是,就算小小浮萍,若有人心疼,也是個寶。我落地后,我爹就叫我寶萍。”
杜甌茶“哦”了一聲,迅速地扭頭,去將因騾車顛簸而被震得懸空的半只麻袋拉回來一些。
寶萍完全沒有留意到杜甌茶面色的變化,十分乖巧地轉了話題,帶著討好意味道:“杜娘子,我從前特別怕鬼,現在不怕了。我指望著,中元節時,我爹娘能來看看我,看到我先后得了劉將軍一家的照拂和姚娘子學坊的收留,手上也學了本事,他們就不會傷心咯。哎,杜娘子,你怎么了?”
杜甌茶一手遮住雙目,一手拭著眼角:“無事,四月里風大,眼眶子里進了沙子。”
深吸幾口氣,杜甌茶接過孩子的話茬:“寶萍,你爹娘都是好人,應是早就投胎了。你會過得好好的,他們也是。”
騾子停到樞密院衙門一側,寶萍雙腳踩到地面后,身子下意識地佝僂起來。
杜甌茶拍拍她的肩頭:“怕什么,這是樞密院,又不是閻羅殿,你爹爹為大宋戰死疆場,當年撫恤的銀錢就是從這里出的。”
意識到周遭往來男子們獵奇的目光,杜甌茶的口吻越發淡靜:“你不必臉紅,你是隨我來辦事的,又不是來相親的。姚娘子叮囑過,讓我帶你們出來與人打打交道,將來做工時,也不至于瑟縮怯懼。”
杜甌茶從容地走上臺階,向門吏遞上名帖,說了幾句,那門吏冷峻的面色登時就松泛了三分,招呼墻根下蹲著的兩個力夫,將騾子上的麻袋卸了,又客氣地引兩位女子進院。
寶萍十分羨慕。
她想,杜娘子是端王府出來的,舉止風儀就是不一樣吶。
一趟差事辦完出來,杜甌茶問寶萍:“不怕了吧?”
寶萍笑道:“剛看到錢承旨時,更怕了,他的眉毛擰在一處,緊得能夾死蚊子。后來就好一些。”
杜甌茶點頭:“樞密院的曾相公,認過姚娘子做孫女的,我們又是來給樞密院送勞軍的衣物的,錢承旨對我們怎會兇神惡煞?況且,錢承旨管的是樞密院下的河西兵房,所以方才,他聽說你爹爹是熙河路的將士時,對你一下子和氣起來。”
寶萍抿抿嘴。
杜娘子的話,令她堪稱愉快地回憶起那個場景。錢承旨甚至,還親自拿了一塊玫瑰酪酥給她,看她的目光里,的確,是有暖意的。
杜甌茶道:“寶萍,你先跟著騾車回學坊,我去佛寺進個香。”
杜甌茶扣響那對鐵環,斑駁的木門吱呀開啟,一個小郎沖她行禮,引她進去。
杜甌茶一面走,一面將手探入自己交領中衣內的鎖骨處,摸出一枚十字架。
庭院深處,一位穿著皂袍的老者,背袖而立,正在等她。
“無上諸天深敬嘆,大地重念普安和……”
捏著十字架的杜甌茶,與老者唱誦完長長的段落后,覺得自己好歹,能夠暢快地呼吸了。
“孩子,你的面色很不好。”
老者望著杜甌茶說。
他是開封城中,為數不多的景教教士,時人稱作“景僧”。
多年前,唐代武宗滅佛,大量西來的宗教,亦被殃及。大宋肇始,佛教與道教不僅恢復元氣,且越發興盛。基督教的分支,景教,由于不像摩尼教那樣帶有大量聚集教徒的色彩,且借力于佛教與道教的一些文字轉化,因而未受朝廷打壓,能夠從凋零中緩慢地復蘇。
杜甌茶低著頭,輕聲向景僧道:“我越來越痛苦,因為覺得自己離大圣慈父越來越遠。”
景僧道:“為何?”
“我在積攢我的罪孽。”
“孩子,大圣慈父不會遠離身懷罪孽之人。相反,慈父、景尊、明子的存在,正是為了拯救罪的奴仆。告訴我,你犯了什么罪孽?”
杜甌茶將十字架貼緊自己的胸口:“我助長邪虐的男子,我構陷善良的婦人,只因,要求我做這些事的人,曾經,像江面上仁慈的船主一般,將我從溺水般的惡境中解救出來,給予我體面的日子。”
“原來如此。”景僧蹙起眉頭,斟酌著,應怎樣開解這位教眾的困境。
仆從在不遠處,掃著晚春的落花。
昨夜一場豪雨,淺白輕紅的花瓣,沾在潮意駐留的土地上,極難掃凈。
杜甌茶聽著景僧如涓涓細流的話語,她也看著那些花瓣,一點點地,在笤帚粗糙的枝條下變得面目全非。
最后,她向景僧致謝,握著十字架,緩慢地離開。
她有些失望。
今日來,她只是續了一口茍延殘喘的氣,并沒有獲得重建精神世界的力量。
杜甌茶也不想回藝徒坊去,便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
行過開封府衙時,她停了下來。
衙役正枷了一溜囚徒,粗聲厲氣地清點。
杜甌茶盯著囚徒們脖子上的枷板,她在對比,自己與他們的區別。
似乎沒有區別。
突然,杜甌茶的眼神,從厭世變得專注,繼而難以置信。
她快步地走到一個白發囚徒跟前。
“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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