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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2章 十字架與英娘

  法曹的楊參軍,疾步走出廨房,跑到開封府衙門口,沖梁師成作揖。

  打照面的瞬間,江湖道行亦不算淺的楊參軍,很快咂摸出,眼前這位端王親信的神色中,有一股古怪的凄愴之意。

  他立即將“梁先生怎地親自來跑一趟”這樣的傻話咽了回去,只神色肅穆地探問道:“在下,給先生引路?”

  梁師成面沉如水地“嗯”一聲,挪動步子。

  卻是只看路,不言語。

  楊參軍心里嘀咕,果然不太尋常。若是普通的仆婢或者下僚出了事,王府來人認尸時,難道不應該先問幾句緣由嗎?

  從府衙到殮房,花不了一格刻漏的工夫。

  梁師成在這一段短短的路程中,仍抱著一絲僥幸。

  來報信的開封府胥吏說,此前,楊參軍是與甌茶打過交道的。

  梁師成見到楊參軍后,第一感覺是,這法曹的主官,滿臉蠢相,眼瞎認錯人,也是極有可能的。

  然而,梁師成的最后一絲希望,在仵作掀開帕子的瞬間,破滅了。

  甌茶躺在停尸臺上,濕漉漉的額發與鬢發貼著慘白的肌膚,楊木釵子上還纏著幾綹水草。

  她的遺容,沒有絲毫的毀損,絕不能說猙獰,但也不安詳。她雙目緊閉,嘴唇卻是微微張開的。

  梁師成于霎那間,好像聽到一句話反反復復地響起來:“正道哥哥,我們走吧。”

  楊參軍參研著梁師成的背影。

  這個背影前傾的時間,有些過長了,以至于拎著帕子侍立在女尸另一面的仵作,都發現了情形的不太正常,偷偷地望向楊參軍。

  終于,梁師成開腔道:“是我們端王府的杜娘子。”

  楊參軍小心道:“梁先生移步,那一處,有杜娘子的隨身遺物。”

  殮房靠窗處的木案上,擺著一個小小的桐油布包,外層淌下的水漬洇了一圈,近旁展開的紙箋,則平整干爽。

  梁師成上前,閱讀紙上的字。

  “攬裙脫絲履,舉身赴清池。伏念端王、坊長知遇之恩”

  楊參軍正要掂量著分寸說幾句,門外小吏探個腦袋道:“參軍,姚氏也到了,可要讓她進殮房?”

  “對,”楊參軍應著,又轉向梁師成解釋,“杜娘子畢竟,也是藝徒坊那邊的管事……”

  梁師成面無表情,只將目光投向門邊,待姚歡跟著小吏進來,淡淡與她拱一拱手。

  姚歡緊擰眉頭,將杜甌茶的尸身和所留的遺書都看了。

  “攬裙脫絲履,舉身赴清池”,這句《孔雀東南飛》里的句子,她還是知道意思的。

  姚歡問楊參軍:“杜娘子,是自盡?”

  楊參軍斜瞥一眼梁師成,背了袖子,正色道:“今日卯初,途徑汴河的運糧船,將她撈上來時,杜娘子已無氣息。方才仵作也查驗了,裙衫齊整,腕上的鐲子、項間的金鎖,都在,只不見雙履……二位都辨別了字跡,是小杜娘子的,沒錯吧?”

  梁師成幽聲道:“是她的字。她書藝極好,端王還是遂寧郡王時,就指點過她的字。”

  姚歡望向梁師成:“小杜娘子,前日在學坊協理坊務時,還舉止如常。昨日她去牢里探望她爹爹,就再未回去……”

  “哎,哎,姚娘子,”楊參軍打斷姚歡,“姚娘子,小杜娘子爹爹的案子,你可最是清楚,我們開封府,辦得那是,云在青天水在瓶,杜氏父女,也再無疑義的。”

  楊參軍與杜甌茶非親非故,今早見到人是橫著抬進來的,須臾震驚后,無悲無疑,盤旋腦際的,只是怎么撇清關系,莫教外頭以為,這姑娘是不滿官府仍判她爹爹有罪、憤而投河。

  姚歡明白官員的那點兒心思,也不與楊參軍搭腔,唯覺此事突兀又蹊蹺,一時有些懵。

  楊參軍見堵回了這民婦的話,便轉向梁師成道:“梁先生,小杜娘子躺在此處,不是個辦法……”

  梁師成好像醒過來一般:“勞煩參軍手下,去喚個兇肆的伙計來,我與他交待諸般事宜。杜娘子入殮合棺后,我帶她離開府衙。”

  楊參軍一口答應,吩咐完幾個胥吏,道聲“本官先回衙署”,告辭離開殮房。

  “姚娘子也先回學坊吧,甌茶是我端王府的人,身后事,自也是吾等來處置。”

  梁師成于勉力掩飾椎心痛楚之際,分出三分神思,試探地對姚歡道。

  姚歡看著楊參軍與下屬的身影消失在院外,轉頭道:“梁先生,我有緣結識甌茶,雖不過區區數月,尚且稱不上多么深厚的姐妹之誼,但她于學坊事務,頗為著力,便是普普通通共事過的同僚,我亦想探究,她怎地,忽然就……”

  梁師成聽到“同僚”二字,覺得心里被扎了一下。

  “姚娘子,甌茶遺言,感念端王與你,可見她亦與你相善。這些日子,她真的沒有與你說過什么?”

  姚歡搖頭,忽地起身,又去看杜甌茶的兩只手,連指甲里都瞧了。

  細細看了一通,姚歡嘆口氣,與梁師成道:“很干凈,確實不像抓扯過人的。”

  梁師成喃喃:“好好地,她為何不想活了呢。”

  “梁先生,待兇肆來人后,你與我一道去趟藝徒坊,問問平素與甌茶打交道的娃娃們,再去整理甌茶房中的遺物,如何?”

  見姚歡確實不像做戲的模樣,梁師成終于相信,杜甌茶沒有與她吐露什么。

  但,還有個英娘,自己的確應該立刻去藝徒坊。

  藝徒坊的師生與雜役們,難以相信杜甌茶的死訊。

  小杜娘子,雖然大部分時候是個冷美人,但那種只是出于天性般的清冷之色,與傲慢、焦躁、兇暴、苛酷,完全不是一回事。

  小杜娘子其實最是個好相與的人。

  這是所有藝徒坊成員的共識。

  于是,從未時末到酉時初,許多人用盡量清晰的語言,向梁師成與姚歡,敘述近些時日,他們所記得的杜娘子的言行。

  姚歡聽下來,未免失望。

  果然沒有什么異常之處。

  梁師成則在問話中,如愿見到了英娘。

  憑著一個經驗豐富的鷹犬男子的直覺,梁師成確信,女孩的目光深處,雖然有著意料中的震驚與惶然,但她面對自己時,沒有躲閃與懼怕。她并不知曉,端王府來查問的這位錦袍內侍,到底扮演著怎樣的角色。

  隨后,梁師成與姚歡一道,踏進了杜甌茶的寢屋。

  梁師成半是欣慰半是沮喪地發現,杜甌茶似乎對這間小小的屋子,傾注了巨大的布置熱情。

  書籍,畫作,帷幔,以及林林總總的女兒家喜歡的小物件,還有窗臺下開得色彩繽紛的春花。

  在端王府,杜甌茶也有單間,也收拾得一塵不染。

  但絕不像此處這般充滿了生機與閨閣意趣。

  她喜歡這里。

  梁師成的心又鮮明地痛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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