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司天監,原本隸屬于中書省,位于宣德樓南、御街的東面,和西面的尚書省各部對著。
但天文研究與天象解讀,終究還是九五至尊最在意的領域,不好讓宰臣真的染指。
于是,帝國的君王,很快就像培植只聽命于自己的皇城司一樣,將司天監抽離出常理的行政體系,下詔把司天監遷移至皇宮的西華門外的啟圣院街附近。
姚歡跟著蘇頌進了司天監的大門。
經過渾天儀,穿過春、夏、秋、冬四官的公廨,迎面便是高達四丈、赫赫有名的水運儀象臺。
蘇頌本以為,繞到水運儀象臺的北面,就能見到趙煦坐在亭閣里。
他幾乎已經開始整理袖子,要向天子施以臣禮時,卻驚訝地發現,亭閣中只有兩位內侍。
一個,是官家的貼身都知內侍梁從政,另一個,則是入內內侍省的殿頭——吳從瑛。
“兩位中貴人,官家呢?”蘇頌疑云乍起地問道。
梁從政十分客氣,垂首道:“蘇公,官家今日,不會來了。但官家有兩樁旨意,其一,下官護送蘇公回宅,其二,姚娘子暫且在司天監住著,由吳殿頭照應。”
蘇頌驚覺不對,盯著梁從政:“梁都知,官家,為何要囚禁姚娘子?”
梁從政笑笑,看一眼藍從熙,仍不改恭敬之色:“蘇公,官家的口諭,只有前頭那幾句。蘇公若有疑,勞煩親往御前求解。”
他說罷,上前幾步,做了個請的手勢。
姚歡亦呆在原地,錯愕之間,看著蘇頌的表情,覺得老人,應是被趙煦騙了。
可是,趙煦為何要軟禁自己在司天監?
因為司天監是皇宮之外、唯一由天子直接控制的機構?
至于看管自己的吳從瑛……在宮中做過兩回“臨時廚娘”的姚歡,對吳從瑛不算陌生,他曾是孟皇后宮里的內侍。孟皇后移居瑤華宮后,姚歡有一回去拜訪孟皇后,還碰到吳從瑛來給皇后送來官家賜的御寒被褥,主仆二人敘了幾句話,吳從瑛告辭時,邊擦眼淚邊往外走。
姚歡心道,趙煦如此安排,似乎有意保證她的人身安全。
姚歡遂主動開口勸蘇頌:“蘇公請回吧,我,聽官家的。”
蘇頌窩火,卻又無奈。
他到底年事已高,今日奔走時提著的那口氣,一時泄了,整個人竟踉蹌了幾步。
梁從政唬得忙上前扶住,柔聲兒道:“哎蘇公,蘇公莫急,那,那老奴就多嘴一句,官家吩咐了吳殿頭的,在司天監務必禮待姚娘子。蘇公曉得的,吳殿頭從前,乃是侍奉孟真人的……”
吳從瑛也連連殿頭,絕無敷衍地對姚歡拱手俯身,又指指水運儀象臺東面一處巴掌大的小院,以及門口立著的一個小宮女,順著梁從政的話說道:“蘇公請瞧,那是官家讓司天監專門騰出來的地方。”
蘇頌長嘆一聲,與姚歡道:“孩子,那你就歇下吧,老夫今日先回去,明日再去見官家。”
窗外,越過兩個皇城司軍卒的頭頂,姚歡望見,水運儀象臺的樓上,那座由四條銅龍托著的渾儀,映在晚霞里。
繼而,暮色四合。
一夜無事,朝暾升起,天光大亮。
住在隔壁、履行監視職責的吳從瑛,親自端來早膳給姚歡。
然后是午膳、晚膳……吳從瑛如今也算得后宮高階內侍,但一整天下來,對姚歡和氣又殷勤。
如此到了第三天晌午,姚歡對吳從瑛道:“吳殿頭,此番,事起突然,我毫無準備,原本前日要去瑤華宮與孟真人交賬的。我也不曉得,再往后,是不是就從司天監直接去刑場和夫君相會、共赴黃泉……可否勞煩吳殿頭,設法傳話到瑤華宮,請孟真人來一趟司天監?我替真人管錢,以錢生利,官家也是曉得的,還笑言過,將來福慶的嫁妝,不必取自府庫了。”
吳從瑛聽得心里一酸。雖然來司天監前,官家吩咐說好生照料這位姚氏,但圣心難測,誰曉得君王到底在盤算什么呢?
“姚娘子,一定得孟真人來嗎?讓陳迎兒過來聽,不成嗎?”
“不成哪吳殿頭,錢利之事,最須謹慎。從前,真人也是親自聽、親自記下。”
吳從瑛“喔”了一聲,想到孟皇后過往對自己這些苦出身的內侍們的恩情,遂不再猶豫,對姚歡道:“所幸司天監離天波門不遠,我這就讓那小宮女,跑一趟瑤華宮。我這就與羅少監去打個招呼,他應能讓孟真人進來和你敘一陣話。”
司天監的羅少監,是沈括的門生,沈括當年主事司天監時,對他如師如父,很是提攜照顧。姚歡被關進來后,羅少監也來看了一回,言談客氣。
姚歡面上平靜、內心惴惴地等了半個多時辰,終于仿佛守得云開一般,見到戴著簾帽、一身道袍的孟皇后,與陳迎兒,跟著小宮女走進院來。
孟皇后看向姚歡的目光,滿含關切。
她先打量一番姚歡是否被用刑,開口時,更帶了幾分一聽就知道針對誰的質疑:“既是案子,光明正大地查就是了,為何將你關在這里?”
吳從瑛輕咳兩聲,提醒舊主,出言謹慎。
孟皇后側頭,向陳迎兒與吳從瑛道:“你們在院里候著,我進去與姚娘子敘話。”
房門關上后,姚歡剛提了一句錢,孟皇后就制止了她。
孟皇后道:“我來不是聽你說這個的。姚娘子,知夫莫若妻,我與官家夫妻一場,多少曉得他的性子。這幾天,我打發迎兒去同文館問過,邵提舉還關在里頭,沒什么動靜,今日見你這一處的情形,也不算不堪。但你莫掉以輕心,君心如海,深不可測。我盤算著,祖父在河北路還有些舊將,我想尋個可信的,設法帶話去遼國,快些讓那邊來與官家澄清、求情,可好?”
姚歡聽孟皇后一氣兒不停地說下來,心中充盈了感動的暖意,越發相信眼前這位再無半分權力的女子,能夠幫助自己完成那個大膽的設想。
她忽地起身,跪在孟皇后面前,仰頭望著那張雖無桃李艷容、卻有春風善意的面孔,一字一頓道:“事到如今,我不信官家,不信遼國,更不信朝堂上那些勾心斗角的臣子們。真人若愿救我夫君,我便將唯一的法子,說與真人商議。”
孟皇后正色道:“但說無妨,你四年前令福慶免遭惡人之手,這個恩情,我得痛痛快快地還給你。”
姚歡看了眼窗外站在棗樹下聊天的吳從瑛、陳迎兒和小宮女,回過頭,用最為簡練地語言,告訴孟皇后自己的計劃。
孟皇后的神色,從驚訝到沉吟,再到流露出幾分行事決斷的興奮。
待聽到姚歡說到的計劃難點時,孟皇后只思忖了幾息,便咬了咬牙,干脆提出了一個更為激進的法子。
秋來天干物燥,這一夜,天波門外的瑤華宮,著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