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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6章 朕乃仁君(下)

  又過了兩日,李七娘尋到司天監來,要見姚歡,商議藝徒坊的坊務。

  羅少監聽說這是將作監李誡的妹妹,又曉得藝徒坊背后,端王趙佶與開封府功曹都有份,遂也沒多阻攔,將人引到水運儀象臺的后院內。

  與李七娘同來的,還有英娘。

  姚歡仔細打量英娘。這豆蔻少女,跟著李七娘南下辦過一趟差后,精神面貌明顯不一樣了。

  春時甜膩的蜜糖,初夏苦澀的砒霜,都已成鏡花水月的過往。在兩淮一帶的城市與村莊中奔走、攀高爬低地畫過一座又一座竹木建筑后,英娘原本瓷白細膩的肌膚,變得黝黑粗糙,但眼神變得沉靜而堅定。

  吳從瑛善解人意地招呼著小宮女一道出去,關上了門。

  李七娘直截了當地對姚歡道:“昨日阿兄回來告訴我,朝堂在傳,那個抓你夫君的曾舍人,官家竟是有意升他做翰林學士承旨。”

  姚歡皺眉:“就是蔡京被貶前坐到的位子?那不是備位宰執的嗎,他才三十不到,官家讓他執掌內制?”

  李七娘道:“是的。我阿兄說,朝堂里有些膽大的臣子私下議論,曾舍人原本就憑重修《神宗實錄》深得官家賞識,這一回更像個二踢腳似地竄那么高,是官家欣賞他懂得圣心,知曉官家不喜歡簡王,所以將遼國細作的案子,往簡王身上辦。”

  出身官宦之家的李七娘,對于天家和朝堂的這些勾心斗角,其實沒有分毫的興趣,她面色嚴肅地敘述這樁新聞,乃是為了給自己接下來的建議增加說服力。

  “姚娘子,”李七娘壓低了聲音道,“官家這么做,只怕也不去細查他們構陷邵提舉的那些事了。昨日英娘忿忿不平時說的一句話,我一琢磨,沒什么不行的,同文館當年,是將作監造的,我能弄到圖紙……”

  李七娘的話,越說越輕,然而姚歡卻猛地打了個激靈,后背仿佛重重地被人拍了一下。

  此前她就看出來,李誡這妹子,是個外表斯文柔和、骨子里極有主見。

  只是,她沒想到,李七娘甚至能如扈三娘一般,人狠不猶豫。

  而李七娘侃侃而談的計劃,和她姚歡這幾日盤算的點子,不正是殊途同歸嗎?

  但同時,姚歡也陷入短暫的疑惑。

  自己與李七娘的交情,沒到與孟皇后的深度,她為何也肯這么豁出去幫忙?

  李七娘顯然看出姚歡眼里的異色,瞧一眼英娘,平靜道:“姚娘子,我雖未出閣,也已快到雙十年歲了,說出這點子,并非一時意氣。英娘隨我在兩淮時,說了她今歲所歷之事,更說了你對那事的處置。姚娘子,我聽到你那番鄙夷失貞之說的道理時,快活至極。加之有蘇公力證,你夫君的確是半個遼人,但此番捉他是構陷栽贓,我便對營救之舉再無膈應。我家自高祖時就入仕為官,齷齪的案子見得多了。我不愿看到那些表面光鮮、實際污糟的朱紫男子們,如此肆無忌憚地為非作歹,毀了你和你夫君這樣好的兩個人。”

  姚歡認認真真、仔仔細細地聽著。

  這每一個字,都令人珍視。

  同質的靈魂,才能惺惺相惜,才能真切地彼此扶持。

  姚歡決定信任李七娘。

  孟皇后需要這樣的幫手,行事的效率提得更高,成功的可能性就更大。

  姚歡盯著李七娘:“你能弄到同文館的營造法式圖?”

  李七娘點頭:“是的,就在將作監的圖庫中積著灰。”

  姚歡道:“好,你今日離開將作監后,就去找孟皇后。”

  “孟皇后?是孟真人嗎?對了,我今早剛聽說,瑤華宮前日著火了,孟真人她……”

  “她現在,應是,剛住進西水門魚市旁的澄虛道院。”

  姚歡說了道院的名字,繼而詳述了自己與孟皇后的盤劃。

  李七娘和英娘,驚訝得瞪大了眼睛。

  秋涼混合著桂香的輕風中,曾緯出了舍人院,往講筵所去。

  官家趙煦宣他。

  曾緯也正有一樁傷腦筋的突發事,要向天子稟報。

  他與父兄齊心辦的這個案子里,出了個岔子。

  侄兒曾恪,像個干尸一般,沒有生機、但還太平地在府中過了五年,昨日又闖下大禍。

  當時是午未之交,養娘們一個在摘桂花,一個去給曾恪熬藥,這小祖宗逛出小院的門時,無人發現。

  曾恪往北邊的客院走去,被一陣琵琶聲吸引。

  他進了院子,見到李相正躺在竹榻上,一邊則是隨他私奔南來的馬植小妾。

  馬植這小妾,原是燕京一個散樂班子的琵琶手。這班子常為耶律皇室演奏,擅于表現“春水秋山,冬夏捺缽”(即狩獵)的場景,故而彈琵琶的女樂伎也是精干的男裝打扮。

  腳步無聲、猶如鬼魅的曾恪,一見到馬植的小妾,竟如回了陽氣的豺狼般,猛地撲過去,抱住那女子,一面啃著脖頸,一面歡喜地叫著“弈心,我的弈心。”

  李相勃然變色,沖上去一把拉開曾恪,因見他雖神情語態都不正常,但到底身上穿著極好的錦緞,猜想應也是曾府的哪位小主人,故而只敢作揖陪笑,“哥兒、哥兒”地哄著,要拽他出門。

  不料,曾恪剎那間掏出一柄短刃,毫不猶豫地扎進李相的下腹。

  李相尚未反應過來,曾恪便又以更大的氣力、扎進第二刀,還回頭對著已經嚇傻了馬植小妾,嘿嘿笑道:“不怕了弈心,這惡人攔不住我們了,我們跑吧!”

  曾家這瘋了多年的孫子,果然又出現幻覺,將馬植小妾這個女子,當作了自己從前那個男伶情人。

  自古武瘋子的戰斗力,最是彪悍,待到曾府的下人們聞聲趕到時,李相已經倒在血泊里,沒氣兒了。

  講筵所中,趙煦聽完曾緯的稟報,面對階下這位年輕近臣惴惴不安的表情,淡淡地笑了笑。

  “曾舍人,若朕沒記錯的話,你這個侄兒,當年就差點在宅子里,害人性命吧?”

  “嗯?官家說的是?”

  “怎么,你自家做的好事和歹事,你一并忘了?井邊,姚氏,想起來了嗎?曾舍人,你與姚氏的情緣,怕不是,就從那回的英雄救美而起?”

  曾緯倒吸一口冷氣。

  官家如何突然知曉得這般詳細!姚歡與官家哭訴的嗎?

  對了,官家將這女子關在司天監作甚,唯恐章、曾兩邊要為難她?

  官家莫不是,對她真的有情吧?

  曾緯一肚子嘀咕,趙煦卻仍是好整以暇地看著他。

  天子的語力,因身體抱恙而有些虛弱,只那口吻,帶著揶揄:“曾舍人,原來你彼時,就與姚氏互生繾綣之意,蘇公前幾日說與朕知曉時,朕很有些赧然,哎,當初竟是,差點奪臣子所愛。曾舍人,朕在你們這些臣工看來,十分昏庸殘暴么?”

  曾緯不敢,也不知如何回答,只暗罵蘇頌,老而不死是為賊。

  趙煦稍稍抬了抬下頜,睨著曾緯道:“唔,這么說吧,倘使朕是你曾舍人,見到姚氏被賞了個牌坊,定會設法面見君王,陳說隱情,而不是,逼著女子去選偷偷摸摸做外室那條路。人家不愿意,你更不應勉強。是不是,曾舍人?”

  曾緯越發作出一副顏面掃地、靜聽訓斥的模樣,心里卻冷笑,你是天子,生殺予奪盡在手中,自是體會不到,這天下,敢向你說實話的人,能有幾個。

  趙煦啜一口參湯,忽地轉了另一副溫和語調,擺擺手道:“無妨,無妨,這些都是不足掛齒的私德小事。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只要心中掛著大宋江山、社稷安危,便是我大宋的堂堂正正的男子,在取悅女子的事上,被個遼國小子比下去,不丟人。蘇公說你這回是假公仇以報私怨,捏造構陷,朕,不大相信。”

  曾緯一愣。

  繼而覺得,做臣子吶,就像做兒子,真累。

  在御前回話,與在父親跟前回話,是那么相似。

  許多時候,你完全揣摩不到,這些高高在上、如貓看鼠的君王和嚴父們,心里到底他娘的在想什么。

  “曾舍人,”趙煦又開口道,“朕今日叫你來,本來就是要說讓李相和磁州鐵坊,與邵清到朕跟前對質的事。目下,李相雖然死了,所幸你父親的樞密院辦事,向來不拖沓,當日就留了口供。你先回舍人院去,整理整理,準備過幾日就搬去翰林院,好好琢磨琢磨,怎么給朕,做好知制誥的筆桿子。”

  “是,官家。”

  曾緯躬身退出講筵所,喜憂參半地走在禁中整潔優美的便道上。

  官家沒有因李相的死而發怒,沒有因蘇頌嚼舌頭而生疑,更沒有回避關于自己升遷的傳聞,直率慷慨地就宣布了準備讓他曾緯做內翰的決定。

  同時,曾緯又感到,喜悅的大餅,總還是缺了一角。

  官家今日,在講筵所這樣隱蔽于內廷的地方,在只有君臣二人相對的場合,仍未表明自己對于簡王和端王的明確態度。

  釋放信號,終究還不是塵埃落定,無法教人完全心安。

  想到端王趙佶,曾緯又火大起來。

  事發后,端王趙佶的第一反應,竟然是埋怨曾緯,為何將此事做得那么絕,實在要逮了邵清,悄沒聲兒地送到官家御前、交給皇城司查辦不就行了,現下滿城風雨,連太府寺的藥或許被遼人探子下過蠱毒這樣聳人聽聞的故事都編出來了,邵提舉的人頭,只怕已在正義的開封百姓心里落了一二十回。

  曾緯只得耐心地給趙佶分飾局勢、提及儲位之爭時,趙佶越發慍怒,說是官家春秋正盛,他這個做弟弟的,才不會有非分之想,唯愿每日賞畫聽琴、焚香品茗。

  這胸無大志、廢物一般的逍遙王爺喲!

  不過,曾緯氣歸氣,往深了想,反倒愿意捧這樣的天家成員登臨大統。

  姚歡在司天監被軟禁了快一個月時,終于得見天顏。

  與趙煦一同前來的,還有蘇頌。

  姚歡倏地緊張起來。

  礙于君王與草民之間的禮儀鴻溝,她只能第一時間去瞧蘇公,試圖從老人的面上,解讀吉兇之兆。

  蘇頌的目光卻是古怪的,既非報喜,也非報憂。

  趙煦先提起了姚歡在開封的親人。

  “姚氏,臺諫的人,和禮部的徐侍郎,都上奏,要朕像當年仁宗皇帝直接貶謫蘇舜卿為庶民一樣,處置你姨父。朕沒同意,反倒是你姨父,自己上表辭去學正之職,說是大理國王子邀他去講學,他想與你姨母離開汴京。朕,準了。”

  姚歡未多說謝恩的話,直言問道:“官家為何囚我于此處?我夫君的案子,何時有圣裁?”

  趙煦忽然打了個寒顫,隨從內侍忙為他披上坎肩。

  趙煦露出一絲惘然的苦笑,自嘲道:“重陽節還沒過,朕已離不得太陽了,一到這屋里,就冷得發抖。”

  姚歡與蘇頌都不接話茬,前者無心聽這樣的廢話,后者則曉得,這不是廢話。

  趙煦裹了裹輕裘坎肩,對姚歡正色道:“讓你在司天監里,才安妥,你性子有些爆,朕擔心你,去與曾舍人拼命。”

  對天子如此莫名其妙的自信安排,姚歡只能淡淡道:“官家,只要案子公正地斷了,民婦何必與曾緯拼命。”

  趙煦撇了撇嘴角,繼續說下去:“他們動手抓人時,應沒想到樞密院當即就有人去捅給章惇,更不曉得蘇公原是知情的。蘇公不懼朕的疑火、當即來尋朕說原委,將隱瞞的職責攬在他身上。樞密院交來的供詞里,那個叫李相的遼國漢人,舉告簡王派鄧咨議等幾個幕僚,經邵清引薦,去與耶律淳勾連。這一個月里,朕便讓皇城司的人北上,以鄧咨議等人的名號,身負宋使之任,去給幽云節度使耶律淳送些國禮。結果耶律淳見了皇城司的人,并無驚詫之色,只當作宋使接待了,在他們逗留期間也無異樣的舉動。”

  姚歡點頭:“是的官家,樞密院,本來就愚蠢,只能令市肆里那些烏合之眾篤信不疑。百姓便是這般,相信官府出面做給他們看的東西。所以,官家其實心里已清楚,我夫君的確是半個遼人,但從前為報他養父恩情所做的,也不過是蘇公告訴官家的那些,他給大宋行的善事,至少功過相抵了吧?”

  趙煦不必費力參詳,就能看出姚歡的眸中,升騰起欣悅之意,好像一個在荊棘與迷霧里打轉的人,終于看到同伴來接她回到坦途。

  君王捺下自己的不忍心,還是開口宣布決定:“可是,姚氏,朕仍要取你夫君的性命,對不住。”

  什么?!

  姚歡抬起雙眼,盯著趙煦。

  “姚氏,朕只怕,自己挪不過今冬。朕膝下無子,必須現下就定好儲君。此一回,簡王沒有耽于婦人之仁、十分果決。而端王,朕瞧出來了,他還是赤子之心,身邊擁躉倒是一群虎狼之臣,這樣的臣弟,朕不放心將天下給他。”

  姚歡憤怒道:“官家要立哪個弟弟做儲君,立便是了,為何要我當寡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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